还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睡,他看着她进了房间,长腿一抬,懒懒地搁在沙发的椅背上,交叉抱着手臂,就准备在沙发上将就一晚上。

这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纪孜她外婆在的时候就只给卧室里装了空调,老人家都是从科技不发达甚至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时代过来的,哪儿用的习惯空调,夏天还好,开着凉快,冬天老人家可不喜欢开空调,嫌闷。所以说,后来纪家人提出再在客厅里安一台空调时,纪孜外婆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导致现在边屿什么都没盖就直接躺在沙发上,推窗就跟没关紧似的,一直有股冷风透进来,就跟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

外面吹着风,院子里的树叶一阵一阵响。

他闭着眼,感觉自己正躺在院子里的凉亭里,被抛在冷风中经历严寒的刑罚。

半分钟过去了,他终于舍得睁开眼睛。

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挣扎些什么。

算了,去他的男人尊严!他首先是个人,是人就会怕冷。

他进去刚才纪孜给他铺好床被的房间里把被褥都抱了出来,丢在沙发上,再走过去检查了一下推窗,自欺欺人地重新开关了一遍,又把窗帘给拉上了,好像这样更能挡风一点。

他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才觉得安稳,沉沉地睡去。

夜深人静,连狗不吠,云层都已经散去,月光成为了这个小镇上唯一的光亮。

睡梦重的纪孜好像也能感受到这月光,被她纯洁的光色迷了眼,在朦朦胧胧之中好像又看见了自己外婆。

她躺在凉亭下,拿着把蒲扇,眼睛眯着,嘴角在上扬,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

她睁眼看见纪孜傻愣愣地站在门口,眼波里的温柔更甚,冲她招招手:“过来,站那儿干嘛。“

外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但纪孜看到她冲自己招手了,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朝着外婆的方向走过去,脚步很轻,怕惊碎了这一场梦境。

走到跟前,外婆就突然变了样,与刚才的刚健完全不一样。

整个人都是水肿的,两只腿肿得跟萝卜似的,肚子撑起来,就像是怀孕的人。外婆的脸色很不好,嘴唇呈病态白,眼睛里没有神,脸颊也是水肿的。

“站着干嘛?帮我捏捏腿,我这腿啊酸得很。“外婆的声音像是夹着风,是飘渺的,但能让人感觉到她的无力和苦楚。

纪孜眼睛一下就酸了,眼眶发热,强忍着泪水坐下来帮外婆捏腿,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嗓子就像被人封住了,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咙里。

这一次,外婆的声音就在耳边,她听得很真切,她说:“我前几天这腿酸得要命,就想找你们帮我捏捏,结果你们倒好,你妈出差,你也出国,一个两个都不在我这老婆子身边。“

纪孜手一顿,停了下来,低下头去,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压抑地呜咽声传出来,比黄豆还大的泪珠就跟掉了线一样“唰唰“地往下落,尽数砸在了外婆水肿的腿上。

外婆和她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外婆看不见她哭泣,听不见她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我觉得应该没有多少了,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它到底坏到了什么程度也只有我自己了解,医生说还有大半年,那都是宽慰人的。我这病生的也真不是时候,刚好赶上你们都出去了,知道你们都是有孝心的人,肯定都是想回来陪着我的,你妈回不来还找了专门的人来看护,够了够了。没怪你们,你妈过两天就回来了,我就再等等她。只是你呀,外婆怕是等不到咯。“

她再也忍不住,小小的呜咽直接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

外婆的每句话都戳在她心窝上。

她在此刻明白了当时外婆的处境和心境,看见了一个患癌老人的模样,全身发肿,没有食欲,动弹不得,没有了精气神,只是眷恋着这世界,在做最后的挣扎。

她当时在哪儿呢?

她远在离外婆9207公里的地方,她的请假申请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提交成功。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直接打包行李回去了,但在学位面前她还是退缩了。

她自私地选择了自己的前途,总以为外婆的时间还长,能撑到她放假回去。

每次和外婆视频,她看起来和平时无异。纪孜也有和家里人商量,询问医生,都说她有配合治疗,情况不算太糟。

现在想来,都是假象啊。大概都被外婆买通了,制造出的一种假象,

她明明就很不好,却偏偏在每次视频通话时装得很健康。

谁不想在人世的最后关头有儿孙在身旁陪伴着,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生老病死人生常态,可真到“老病死“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坦然地接受这种常态?

来这世界走一遭,嫁人生子,逐渐老去,留在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也只有那些飘渺的情。

外公很早已经就已经先走一步了,那时候的外婆就已经不再是完整的她了。外公去世了,带走了那些只有他才记得的关于外婆的回忆,外婆的一部分也随着他一起死亡了。

现在,她终于带着最后残留下的自己离开了这人世。

也带走了只有她才记得的记忆,他们这些人也被抽离了一部分的自己。

“小孜?小孜?”

有人试图从痛苦的回忆里拉出来。

她睁开眼,什么也看不清,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眶。

她的哭泣并没有因为从梦境中醒来而停止,她一早就知道那是梦境,醒来只会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这是现实,外婆去世已经多年了。而她现在才看到外婆生前生病的模样,她更清晰地知道自己有多悔恨当时自己地=的决定。

边屿坐着床边捧着她的脸,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跟开闸的洪水一样,怎么都止不住。声音里全是痛苦,脸上全是泪水,耳朵和耳朵下面的头发、枕头全被沾湿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你告诉我?“

女孩完全听不进他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耳边被自己的哭声淹没。就像是从一个深渊里掉入了另一个地狱,只身一人,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坠落。

看着她这样边屿也跟着疼,好像有人拽着他的心脏,一点一点收紧,然后往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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