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象先含笑:“自然可以呀。不管旁人如何说,师兄是一直等着你回家,陪师兄种种树养养花。”
关幼萱呆住了,她权衡半天:“……可我不想种树养花呀。”
裴象先微笑:“那些并不重要。我只是好奇,你为何会有自己嫁错人的想法?是你不喜欢七郎了,还是他婚后欺负你了?”
关幼萱蹙眉,心中害羞,想自己怎么好意思告诉师兄,理由是“七郎不喜欢我”。梦中的七郎过了那么久都不喜欢她,现实中大约也差不多吧。
关幼萱给出一个理由:“他不陪我玩。”
裴象先:……也许是他不懂少年少女那过分单纯的爱。
原霁这时身在军营。
漠狄与凉州开战,军营中气氛沉重紧张,将军们进进出出地听原让调遣。而原霁反正上不了战场,他就在外,跟人四处炫耀自己油纸里包着的包子和胡薯。
原霁拿着油纸包走遍了整个军营:“看一看,这是我夫人给我的!”
众人好笑,看出他的兴奋,便也都陪原霁混玩,不停地夸原霁新婚幸福。
束翼偷偷跟原霁说:“你还不吃?你的包子都凉了。”
原霁不在意:“还有谁没看过我的包子?”
束翼:“……”
蹲在路边漫不经心咬着胡馕的老兵们看着原霁笑,他们和原霁开玩笑:“七郎魁梧健壮,小七夫人真是辛苦了。你有没有累到你夫人啊?”
原霁心想累什么!关幼萱活蹦乱跳的!
但他从小混军营,他当然听懂了老兵们暧昧的调戏。
束翼别头,不忍心看七郎耍骚。原霁却招呼听八卦的人,兴致勃勃:“那自然是!我可厉害了,我让她……”
他眸子忽然一暗,因看到了曾经见过的人影。他断了自己的话头,跟束翼交换一下眼色。原霁随意笑:“我找我二哥吃早膳去。”
他抱着油纸包抬步便走,身后人摇头:“肯定是又找元帅炫耀他的包子去了。”
原霁和束翼交替换位,躲过了卫士们的眼线。他身子轻飘飘地贴着包头帐篷,听里面人的谈话。
原霁方才看到的人影,是曾经他亲自出城捉回来的来自并州的几个老兵。他对这些过目不忘,压根不怀疑自己看错了人。
果然,原霁听到里面原让和这几个人谈话,说起的是粱王是否派了许多像他们这样的军人来凉州,是否让他们做了细作,通敌漠狄。
原让怀疑原霁新婚之夜,漠狄来犯,并非意外。
原让冷冰冰:“我已捉拿了许多像你们这样的并州军人,向粱王通信,让他给个说法。”
几个军人下跪,道:“元帅息怒!我等奉粱王之命进入凉州,只是想和西域商人招兵买马。因为殿下是皇亲国戚,怕引起陛下猜忌,才行事隐晦,不想犯了凉州的忌讳。
“但我们绝不敢叛国通敌!”
原让沉声:“我会找证据,也等着粱王殿下的回复。凉州今年才开战,若是因你们通敌的缘故……我会向长安写信,即使是粱王殿下,也别想混过此事!”
几人更是磕头磕得厉害,哀求元帅饶命。
原霁离开了二哥的军帐附近,漫无目的地在营地中行走。
他想着自己听到的消息,想到粱王的不安分……粱王不安分,害到了凉州,凉州怎么向一个皇帝亲弟弟要说法?
青萍马场一战,开始得确实疑点重重。
青萍马场的马种当然重要,但是玉廷关更重要。漠狄是笃定自己破不了玉廷关,才退而求其次?
不对吧。
“少青,他们玩马球,问你要不要一起。”原霁回头,看到跟自己打招呼的,是李泗。
李泗斯斯文文地过来,顶着一张秀气面孔将他打量一番。李泗笑道:“看你婚后,也没什么变化嘛。”
原霁蓦地勾住李泗的肩,将李泗扯到一边。
原霁:“我觉得玉廷关下面有点问题,但我不带兵,我二哥也不让我乱跑。你去巡查的时候仔细看一看漠狄人舍玉廷关而选青萍马场,我总觉得不安。”
李泗:“你这话昨天不是就跟元帅说过了么?那几个守着玉廷关的将军还觉得你多管闲事,差点跟你打起来。”
原霁嗤笑:“一群井底之蛙,什么也不懂。”
李泗便笑,没说小七郎自己都没去玉廷关玩过几回,有什么脸说人家那些将军?
他口上答应:“好,我替你仔细看看。”
李泗抬头看看灰暗天色,再次问原霁:“你去打马球么?”
原霁摇头:“我有旁的事做。”
李泗以为原霁是要去玩别的,便也没多问。他和赵江河都领兵作战,春日战事频繁,他们没空和原霁混玩在一起。
但原霁并没有去玩。
原霁跟原让谈过后,拿了一份名单,一个个地去拜访那些死去人的家舍,将朝廷的抚恤一一下发。
原霁手中的名单,是青萍马场那场战争中死去的人。
上午时天灰蒙蒙的,下午时下起了暴雨。
关幼萱与家人玩了半日,她与侍女回府半道上,天降暴雨。侍女们护着关幼萱,说去买伞躲雨。
几个女子撑着一把伞,瑟瑟地抖着。一个侍女指着前方商铺屋檐下的一排人:“夫人,咱们也去那里吧。”
关幼萱说:“等等。”
她迟疑:“我方才好像看到夫君了。”
她让侍女们去躲雨,自己撑着伞,按照自己将将看到的马行的方向走去。她上午时来过这里,记得那条道的尽头是一家民宅。
原霁和数位武士骑马去那个方向,他们又没带伞,关幼萱想着既然看到了,何不送把伞给原霁?
不过这么大的雨,他又在做什么?
原霁将身后武士手中提着的半石米送到民宅门前,沉默无比。
雨水淋漓,噼里啪啦溅在青石砖上。民宅前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妇人。
关幼萱撑着伞站在巷口,雨声阻隔她的耳力,她眼睛却看到那妇人突然捂嘴大哭,伸手捶打原霁胸口。
关幼萱清楚自己夫君的身体有多硬。
可是那妇人不过一个柔弱的女郎,竟然将原霁打地向后跌一步。原霁没有躲,他身后的军人也沉默不语。
悲痛诞生的力量,让人心酸。
关幼萱撑着伞越走越近,听到风雨中妇人的嚎啕大哭:“七郎,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么忍心让他死在战场?
“他与我才成亲一个月而已!
“你不是凉州的希望么,不是大家都在等着你么?你却不能把他带回来……”
妇人哭得发抖:“我早知道,他跟着你会把命卖给你。你是凶手,你害死了人……”
战争就会有死亡,每次死亡,就是将一个个小家一遍遍地凌迟。大家是爱,小家亦是爱。
关幼萱撑着伞,她的衣袂在雨中轻轻扬起,她的眼睛望着原霁的背影。耳边的指责声让人心那般揪痛不安,原霁是如何忍下来的?
是否每个死人的家眷,他都要一一看过?而那些没有家眷的,又怎么办?
原霁沉静地立着,任由妇人的宣泄打在身上。他全身僵硬,拳头紧握,可他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雨水顺着少年的长睫毛向下滴落,这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
身如浮萍,随雨漂泊。
忽而,一柄伞,撑在了他头顶,挡住了淅淅沥沥的雨水。
原霁吃力地抬头,视线又顺着伞骨一点点视线垂落。他看到关幼萱站在他身边,手臂伸直向上,尽最大力气地为他撑开这把伞。
哭泣的妇人哽咽着,抬起濛濛泪眼,看向原霁身边的关幼萱。妇人神志昏昏,她仍想挥拳打原霁,软绵绵的拳头却向关幼萱的方向走。
一直不动的原霁这才身子一动,他侧过肩,将关幼萱挡在了自己身后。他一手握住妇人的手腕,低声道节哀。
他同时间回头,哑声向身后:“你来干什么?回家去。”
关幼萱说:“我陪你一起。”
她将伞撑得更高一些,罩在二人头顶。玉白的面孔,在水光下流离无比。关幼萱伸手来握原霁的手,她又对那妇人垂眼:“对不起,我是原少青的夫人。你夫君的死,是我们不好。”
妇人啜泣着,看他们这般,她蹲在地上更痛苦地哭起来。
原霁和关幼萱立在民宅前,静静地听着那些斥责。
从这家民宅离去,二人换成了原霁撑伞。
原霁手搂着她的肩,好不让她被雨淋到。
少年自己的肩头却湿了大半,他目光平视前方:“你不该来。我被骂就行了,你被骂两句就掉眼泪,何必找这罪受。”
关幼萱道:“我没有找罪受,我已经不掉眼泪了!我心中很敬佩你,你是大元帅的亲弟弟,又没有将军职务,你用一万人对三万人,打了胜仗……可你还一家家来送抚恤。
“我远远听到了,我很心疼你。他们心疼自己的家人遇害,我也心疼我的夫君承受这般大的压力。可是你是打仗的那个人,你又必须承担这些。我想,这就是金姨说的,属于你的责任吧?”
关幼萱婉婉地,手轻轻扯他的袖子。她仰望他的眼睛乌亮,唇角微微露笑:“但是,我至少现在还是你的妻子啊……如果我陪你一起走这条路的话,你会不会好受一点?这条路,会不会没有那般难走了呢?”
原霁低头看着地上水洼。
烟雨濛濛,她纯然美好,烟雨不如她美。
二人对视,原霁说:“什么叫你至少现在还是我的妻子?你一直会是我的妻子,认清自己的身份吧关幼萱。”
关幼萱的一腔善心摇摇欲倒:……他可真会听重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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