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菀自然不能再回姜府去。
只是徐婆子担心把话直说了激怒这小婢女又让她哭闹,是以小心宽慰道:“你放心,连府绝不会亏待了你,你从前留在姜家的东西,二娘也不会扣下,届时我禀明了老夫人,将你的东西一概搬过来就是了。”
余菀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来到陌生之地,心中紧张得要死,一宿没敢睡觉。翌日天大亮,徐婆子又过来了,将身困体乏的余菀引去了连奕院中。
徐婆子并未如实告知余菀这院子是连奕的居所,只是简单介绍了一番这院中的布置,告知她哪间房不要踏足,之后便选了一间干净敞亮的屋子让她住下,又端了一个笸箩来,让她刺绣。
徐婆子倒不是真的给她活儿做,而是说:“你才过来,赶上绣房里的活儿不多,我呀,是担心你待几日手生了,是以捧了这笸箩过来,你若闲来无事便用来打发时间吧。哦对了,你且先在这里住几日,改日绣房有了空余的差事再让你挪过去。”
余菀心情低落,加之胡思乱想了一夜脑子发懵,别说是刺绣,就是直接给她通宝她都提不起精神来了。
徐婆子依旧担心她闹,嘱咐了一个人留心看着她,随即便回了老夫人屋中,将余菀的情况告知了老夫人。
老夫人只道:“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就是了。”
徐婆子应了声喏。
老夫人又道:“不过是个贫家女,没了生存之法才卖了身。即便是给大郎屋里送人,她所吃所用也不必太过精致,免得她日后摆谱。”
徐婆子又应下。
“诶,对了,你今日让管家去治所里问问李述,若是大郎不忙,让他回家一趟。”
这事能不能成赶紧有个定论才好,免得她老想着此事心里没着没落的。
朔方节度使治所内,连奕在演武场上弯弓搭箭,“嗖”一下,箭划过手上羊脂玉扳指,呼啸而出,正中靶心。
听闻胜州刺史去而复返,一连几日都要求见他,他均以政务繁忙给推了,然而看今日出了大日头,而那胜州刺史又来了,连奕便允了他的求见。
偏是不同上次那般请他进屋,而是让李述把他带到演武场,也不搭理他,只管场上射了一箭又一箭。
胜州刺史被他那不争气却想升官的蠢儿子给坑了,这下不光从节帅手里拿不到钱,还得花钱给儿子补大窟窿。
连奕他可不光是朔方节度使啊,还领着关内道采访处置使的衔,这采访处置使是监察州、县官吏的官儿。
胜州刺史的儿子只是听说过连奕从前有收集金石书画的爱好,却不知他非爱钱之人。偏是他儿子拉着一大箱金玉字画往他跟前送,表面是投其所好,可少不得有向节度使行贿的意思。
前几日他来向连奕述职,说没钱疏通河道,不成想他儿子转头拿了一大箱珠玉请连奕笑纳,这台拆得胜州刺史摔了个大跟头。儿子做下这等蠢事还连累自己,他当时真想抡板子打死这逆子!
他被日头晒了个七荤八素,出够了热汗就开始冒冷汗。多年来躲懒旷职,疏于练习骑射,身子发了福,内里就有些虚,站半个时辰竟有些气短。
胜州刺史此来拜访节帅,嘴上说没什么要紧事,还惭愧地冲李述道:“某来拜见节帅,若是有叨扰之处,还得请李公到节帅跟前为某说句话。”
李述忙道:“许刺史言重了。”也摆了副惭愧面容,“节帅此时在演武场习箭,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见许刺史了,若是许刺史还有别事要忙,可改日再来。”
胜州刺史登了节帅府的门,怎可轻易离去,忙道:“某听说过节帅骁勇,却不曾亲见节帅弯弓搭箭,若今日能一睹节帅风姿,是幸事。”
然后,李述就领着他到了演武场,还令人在树荫底下设了胡床供他坐。胜州刺史心虚,婉拒了坐下的事,而是自觉地站在了日头底下,没敢凑近去打扰连奕,只是远远看着。
谁成想连奕就一直站在场上射箭,李述居然忙前忙后地给他收箭送箭。那头是主仆二人,这头是胜州刺史,其余再无旁人,以致胜州刺史找不到人再行通禀连奕,他自己几次想迈腿上前,却哪次都没敢。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胜州刺史站得身上不舒坦了,此时他无比后悔拒绝了李述的安排。
那边,连奕余光里瞥见胜州刺史的面色在太阳底下晒得也不如方才红润,甚至还有些发白,便将手里的弓抛给李述。一旁立马有防合端了水近前来,连奕净手后,眸光就闪过一丝不悦,边往胜州刺史那边走便训李述:“怎么许刺史来了也不通禀?”
李述只管捧着弓跟随连奕,故作惶恐地回话:“是属下失职。”
胜州刺史身形晃动两下,却是硬撑着站直了身,叉手给连奕行了个礼。
连奕还了个礼,正经道:“底下的人失礼,是某管教不严,叫许刺史见笑了。”
胜州刺史此次格外乖顺:“是下官不敢扰了节帅雅兴,这才没叫人通禀。”
连奕又道:“许刺史是朔方军民之福,今日过来天都晴了。——这外面日头大,快进屋纳凉。”
胜州刺史咬着牙回:“多谢。”
两人先后进了正厅,便有防合端了清凉的引子过来。
连奕示意胜州刺史坐下说话,可他没敢坐。连奕也不与他多做礼让,自己坐了,有些不解地问:“许刺史可有什么事要说?”
许刺史顾不得擦汗,叉着手道:“确实有事要说,只是此话隐秘,还请节帅体恤一二。”
连奕挥退了厅内的下人,胜州刺史便不再虚与委蛇了,而是主动把保证河道畅通的话给说了出来。
这等反悔的话一出,他又兀自解释了一番,说是不知他儿子攒了家私,他仔细问过了,那些家私大半是他从前没为官时与人斗鸡走狗赢来的,左右在他手里放着也是落灰,如今拿出来倒是可以先缓解眼下河道上的难处,若是不够,他亦可不要俸禄等言,就差说毁家纾难了。
这些话说得倒也算合情合理。
当日连奕没把事做绝,今日自然也不会。听罢胜州刺史所言,他表现得大为感动:“许刺史高义,某佩服至极。只是,许刺史还是要慎言,国家虽值多事之际,但尚不到许刺史不要俸禄而保证河道畅通的地步——毕竟许刺史的薪俸也不多。届时若是许刺史没了薪俸,弄得家里揭不开锅,那岂非某这观察处置使的罪过了。许刺史说,是也不是?”
胜州刺史心下一慌,随即暗骂连奕这厮真是个混账王八羔子。他叉着手,颇是愧疚地道:“是下官失言了。”
“许刺史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连奕摸着案上的饮子,笑道,“酒易醉人,倒是喝饮子易清醒,请吧。”
胜州刺史谢过后,也听明白了连奕提醒他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话里有话”。
这话他听懂了,然而临走时,却被连奕另一句话给弄愣了。
——“令郎可是看上姜家婢女了?”
话音一落,胜州刺史的脸似是涂了一层上好的面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去了一趟姜家究竟还做出了什么混账事!
胜州刺史哑然之际,连奕却笑了:“许刺史与许主簿能为河道畅通尽心尽力,某只是吐露一个‘谢’字,岂非太过轻飘?——若是许主簿有怜香惜玉之心,某倒是乐得成人之美。”
胜州刺史想要抽死自己儿子的时候更想抽连奕一巴掌。
他儿子背着他给连奕送礼,拆了他的台已足够令他闹心了,怎的还做下了荒唐事?
连奕这副人样显得颇为大度,怕是要给他儿子送一双眼睛过去吧!满灵州城谁人不知连家和姜家结了亲,那姜伯元又是对连奕唯命是从,送姜家的婢女与送他连家的没什么两样。若真给他儿子送个女人过去做妾也就罢了,可万一叫他儿子娶个除了奴籍的人为妻,那他许家不得丢死人!
胜州刺史继续叉着手道:“节帅此言,下官深感惶恐。能进姜楚公府上侍奉的女使定然是气质卓然,可犬子无才无德,怎敢劳驾节帅做媒?”也不说自己儿子去别人家挑逗婢女失礼的话。
连奕盯视他,眸中的光愈发深邃,继而又笑了起来,只是那声音多了几分冷:“许刺史过谦了,某看令郎倒是能干得很!”
胜州刺史咂摸了下这句话的意思,体悟出是不好的意思来,却依然能泰然地道:“节帅或许不知,下官平日里忙于衙署之事,对犬子疏于管教,以致他常有失礼之处,待下官回去,定会好生教导,以便供节帅趋使。”
连奕却道:“既然许刺史要教子,那政务上的事……”
“节帅!”胜州刺史大有抢话之嫌,“下官为圣人分忧,实乃荣幸,断不敢言烦劳。此次运送军粮一事,下官必定竭尽所能,绝不会让节帅失望!亦不会让圣人有后顾之忧!”
“许刺史急什么?”连奕依旧笑,“某只是想说,许刺史要忙政务,还要操心家里,必定要暇时保养,以免身子骨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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