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孩子没有动笔,反而趴在桌上。

云潆走过去,发现他在睡觉。乱蓬蓬的头发,脏兮兮的衣领,被逼着剪干净的指甲。

阿鲁推推他:“阿木起来啦!老师来啦!”

男孩揉着眼看了看这个新老师,又赖赖睡下去。

云潆蹲下来,就这么矮蘑菇一样蹲在地上,甚至比孩子的视线还矮,至下而上看着这个孩子,小声与他说话:“老师送你一颗糖,学着画一下好不好?”

前桌的英卓友好地递上自己的水彩笔。

阿木嫌烦,翻到另一侧睡觉,说什么都不肯。他的美术课本皱巴巴的,撕下来几张折成飞机,放在桌角。

方清源没说什么,后半节课走了。

下课前,云潆给每一个孩子都分了一颗糖,让英卓课后把作业收齐交到办公室。小小的女孩像是得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捧着那颗粉红色的糖果看了又看,小心翼翼放进口袋里。

云潆一手粉笔灰舍不得洗,她喜欢细腻的粉末沾在皮肤上的感觉。她立在班门口,手指藏在身后愉悦地捻阿捻,看见操场上,方校长正在跟课上睡觉的男孩说话。

男孩的头低得很深,一言不发。

...

英卓来得很快,怀里抱着薄薄一叠画纸,小脑袋在门口探了探。

云潆朝她招手:“来。”

孩子腼腆起来,走到老师桌前,门口又有个小脑袋探出来,是拉玛。

云潆又招招手,拉玛却更加害羞,嗖一下缩回小脑袋。

英卓快快交了作业就往外跑,一旁的语文老师哎了声:“正好,你们班的作文拿回去。把你自己那篇贴后黑板上让大家都看看,下节课我要当做范文点评。”

云潆露出一个哇你好厉害的表情,女孩闹脸红了。

小英卓抱着作文本跑出去,和拉玛叽叽喳喳地:“香香的!云云老师好香!”

“糖果我吃啦,桃子味呢!”

“哎呀快跑,老师要听见惹!”

办公室里,云潆友好地问赖老师:“吃糖不?”

小赖老师摇摇头。

“吃嘛!”她把糖放桌上,无意间扫见小赖老师的教案。

语文课,什么是课本里的内容什么是老师自己扩展的一看便知,云潆咦了声:“你还讲啊?那么小的孩子能听懂吗?”

“能,还挺爱听。”小赖老师道了声谢,把糖收进抽屉里。

再也没碰。

当天晚上,云潆在宿舍抱着小象抱枕非常嫉妒地看彤妹费劲吹她那把长头发时,得知小赖老师刚来这里快两百斤,现在已经减掉了一个小英卓的体重,正在继续努力,自我管理十分严苛,别说糖果,她连食堂厨子做的西红柿炒蛋都不吃。

西红柿炒蛋是阿金的拿手菜!

云潆晚上刚吃过,有点他们本帮菜的意思,一咪咪糖,又鲜又甜,拌饭绝了。

想到这里,小姑娘偷偷掀开睡衣揩了揩肚皮,有点后悔自己没控制住又添了一次饭把菜汤全扒干净……

翻个身,在吹风机呜呜的白噪音里,转念又想……以后不控制体重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彤妹终于关了吹风机,很烦,手指上卷着几根头发丝。

云潆认真数过,三根。

她有点受到惊吓:“彤彤老丝!你洗头就掉三根头发啊?”

“哪可能!差不多六根吧。”

床上小小一枚的粉红姑娘鼓起脸,响亮亮哼了声,这种炫富行为校长不管吗??

彤妹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

“算了。”云姑娘搂紧她的小灰象,“我们秃秃女孩的痛你根本不会懂!”

她是细软发,尾巴攥起来一小簇,每回扎丸子头都得多捆一层假发发圈在视觉上增加发量,吃了一吨黑芝麻都不管用。

彤妹自然不能理解,要她说,头发少洗头真的很方便啊!

但这话不能说,否则小姑娘能从床上蹦起来咬她。

彤妹像个大姐姐似的包容着,出去扔头发,看见操场上的人,回来的时候叹了口气。她这样乐观的人叹气的时候极少,云潆趿着拖鞋跟出去瞧了瞧。

是方清源。

他一人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星星。

彤妹小声说:“说好了今年过年阿源要带老校长去看□□的……我听他们做攻略,还要去上海,香港回归的时候我们村没有电视,老校长带着我们一帮孩子走到市里去看,借了兄弟学校一个教室。我就记住了胖肚子的东方明珠。”

云潆也小小声:“门票好贵的,我本地人都没花钱上去过,我身边的人都没上去过。”

“不好看吗?”

“还是好看的,站在外滩看对面,会觉得自己的祖国很牛逼。”

云潆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与这个古老而璀璨的国家相比。

彤妹说:“真羡慕你。”

云潆幽幽地:“也挺没意思的。”

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不一样的人。用心工作用心交朋友,到头来却成了罪人。

彤妹看了她一眼,很少见这姑娘脸上有这样落寞的表情。

两个姑娘软趴趴地搭在半腰高的围栏上嘀嘀咕咕,因为海拔高,所以夜里的风凉爽,温柔地拂过女孩们细瘦的胳膊。彤妹有意逗她,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另外一个短头发齐刘海的姑娘小母鸡似的咯咯笑起来——

方清源其实早就知道她们俩在看他,忍了又忍,最终是抬起头。

那个新来的云老师一放学又穿得粉红粉红的了,捧着她的相机。

二楼的两个姑娘嗖一下缩起脑袋。

...

夜里熄了灯,云潆躺在床上问彤妹:“方校长是个怎么样的人?”

彤妹想了想:“很好的人……可怜人。”

“他住这里都不回家吗?”

“这里就是他的家啊。”

“他的妈妈呢?”

“阿源没有妈妈了。”

在此之前,云潆一直以为操场旁边那间小矮房只是方清源的宿舍,这一晚她知道了,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五岁时,老方校长卖掉了县里的房子给学校铺了水泥操场,从此,父子俩住在这里,以校为家。

老方校长几次拒绝提拔,在往后的二十多年里,守着这座最好的时候能有两百多个孩子的学校,一直到生命结束。

方清源则从这里一路往外走,县里的初中,市里的高中,北京的大学,最后公费出国,在国外一直读到博士后。

他离开过,最终又回来。

为什么回来?

云潆在黑暗中睁着眼,想不出答案。

她坐起来翻看刚刚拍的照片,小小的镜头里盈满了方清源孤寂沉默的背影和漫天的繁星。

城市里已经没有这样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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