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本来应该在市里再留一天的彤妹风风火火回来了。一进学校大门就在喊:“云云!”

最先出现的是阿金,他手里还拿着锅铲,指了指楼上。彤妹越过他往楼上跑,正好撞上急急忙忙要下来的小姑娘,粉红粉红一团,头发乱糟糟的,看见她了,又不敢过来了。

彤妹揪着裙摆:“我回来看看你,昨天……谢谢你啊云云。”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说谢谢呢?这不是应该的吗?

云潆揉揉发酸的鼻子,很久没听彤妹这么叫她了。

彤妹觉得有些尴尬,这么一路奔波回来,见她没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呼地,粉红粉红一团的小姑娘抱住了彤妹。

她的真心,她不知什么时候卸下的防备在这个拥抱里展示得明明白白的,她吁出一口气,撒娇般唤到:“彤彤老丝~”

彤妹就笑了起来,拍拍云潆后背:“你打架噶?这么厉害?我怕你受欺负哩!”

“没有没有,方校长在,不会的。”云潆搂紧彤妹,蹭了蹭,轻轻说,“对不起啊。”

对不起曾经对你发脾气,对不起曾经那样说方清源。

彤妹脸红:“我也对不起噶。”

那些抛下云云老师自己去吃饭的日子,真的难受呢。

云潆笑起来,又一脸认真:“一开始我没敢相信你的,我觉得你对谁都很好,你知道吗,在我的圈子里,你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两面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反手就把朋友卖了,我被搞怕了,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

彤妹想象不到这姑娘到底活在怎样可怕的地方。

云潆馋兮兮摸了摸彤妹的长头发:“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你,所以你不理我我好伤心,你以后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这话把彤妹说得心酸又后悔,急急表态:“好好好,还有云云啊,赵医生说的那些我没有信的。我阿嬷说看人看眼睛,你眼睛好漂亮,不是坏人。”

“云云,阿源真的很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以后别吵架。”

“恩恩!”

两个女孩,就这样和好了。

彤妹小小声:“云云,你的凶好大哦,好软。”

云潆小小声:“四啊四啊,我都担心老了会下垂。”

然后,女孩们凑头嘻嘻笑起来。

阿金站在楼下仰头看,招招手,吃饭噶。

彤妹牵着云潆的手下楼,齐齐端着餐盘让厨子打菜,沉默的厨子奖励似的给每人堆满多多的西红柿炒蛋。

云潆多久没吃到这个味道了,刚抿了一口,哐当扔了勺,捧着脸嗷嗷:“太好次惹!!!!!”

方清源牵着拉玛一进来,就看见了她这幅生动的表情。

他撇开眼,带着孩子去打饭,阿金朝他扬了下下巴,给拉玛的盘子里打满了肉。

不去打扰小姐妹聊天,方校长带着拉玛坐在了隔壁一桌,背对着他们俩,低声跟孩子商量吃完饭洗头洗澡的事。小孩乖乖点头,一口一口吃饭。

方校长就显出来点高兴,把没动过的肉都给了小拉玛。

...

云潆其实一直在偷看。

彤妹顺着她的目光扭回头,入眼便是方校长宽阔的后背,彤妹把脑袋扭回来,小小声:“方老师以前也这样,他舍不得吃,总是把菜分给我们,你没经历过,我小时候,我们这儿比现在还穷,洋芋都是很好的东西哩!”

说着笑了一下:“我记得有人捐了一头猪给我们过儿童节,大肥猪,方老师带着学校里唯一的男老师杀猪,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云潆看着彤妹,她没有丝毫的忸怩,她在说自己贫瘠童年渴望的大肥猪,而那时,云潆收到了人生第一个铂金包,最起码能买一百头猪。

那个包被她扔进了垃圾桶,她看见家里的阿姨偷偷捡起来带走。

这和我们彤彤老师的美好回忆太不搭调,于是云潆想了想,也说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幼儿园老师喂我吃奶油小方,哦,是一种奶油蛋糕,上海以前都是老式的黄油奶油,红宝石家第一个做动物奶油,老嗲各。我们忘不掉的其实是一种怀念吧。”

彤妹点点头。

云潆说:“红宝石还卖掼奶油,小时候我家阿姨买回来存冰箱里,总会提醒我……”

女孩清清嗓子,学:“要快快吃脱,奶油放到第二天要瘫脱了呀。”

吴侬软语,娇娇俏俏。

彤妹说:“云云,你说话真好听。”

云姑娘笑眯眯的指指男人的背影,小声问:“他也吃大肥猪吗?”

“他有点挑食,不吃肥肉。”彤妹说,“我把瘦肉给他,他的肥肉全给了我,肥肉多香呐,你说是不是,云云?”

云潆摇摇头:“我也不吃肥肉的。”

“那你俩可别一起吃饭,好浪费的。”

云潆凑近,更小声:“他之前在哪里上学啊?”

“欧洲!”彤妹面上露出骄傲的神色,“他脑子好聪明,博士后噶!人家要留他,他不肯嘞,回来的时候背了几大箱资料。”

方校长一开始仿佛没听见身后两只小喜鹊叽叽喳喳,直到后来他成了话题主角。

就隔着一张板凳的距离,他他他的,越说越多,于是方校长转回头,卯了彤妹一眼。

可惜彤妹背对着,没发现。

云潆啊呜一口把汤汁拌饭吃掉,嘴边挂着一小粒西红柿炒蛋的炒蛋,彤妹笑着摘掉,云潆又偷偷看了看方清源,终于知道他身上那股特殊的质感是怎么来的了。

山里长大的孩子,走万里路读万里书,经过岁月的沉淀,厚重质朴。

彤妹意犹未尽:“早些年好多人来请他,带着一皮箱钱呢,他不要嘛,把人赶走哩!”

“他学什么专业啊?”云潆越听越觉得神奇。

彤妹卖关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云潆绞尽脑汁,什么专业是能公费到欧洲留学,回来后被重金挖角呢?既然这样,他现在接下方老校长的担子管着一个两百人的小学,是不是太屈才了?

方校长吭吭两声,彤妹缩缩肩膀,不敢回头。云潆埋头苦吃,等方清源转回去后,小小声:“他知道我们说他哩。”

彤妹小小声:“他不让我提这些的。”

云潆更小小声:“他管好多哦!”

女孩的悄悄话窸窸窣窣,方校长最终是站了起来,留了句话:“快点吃,一会过来拿衣服。”

彤妹不敢再闹了,吃完去房间找他,云潆黏糊虫似的挽着小姐妹跟着一块去,想起那天他们俩在这里的不愉快。

方清源给拉玛买了新衣服,让彤妹带孩子去洗澡,云潆扒着小平房的门框,看墙上贴的那些泛黄奖状,从一年级作文比赛到市里的三好学生,方清源的名字贴满了他五岁后的家,他的父亲小心收藏了他从小到大的荣誉,该是何其自豪何其骄傲。

...

学校里唯二两个女老师小心照顾着拉玛,她们俩若是有课,天神般的方校长则会牵着孩子的手,给她讲故事。

一直讲到拉玛愿意回班级上课。

后桌的阿鲁递上前一套很贵的水彩笔:“拉玛这个借你,你用这个吧,我哥哥给我买呢,我还没舍得用呢!”

拉玛拘谨地不敢接。

英卓拿过来塞她手里:“你美术书借他吧,我俩看一本。”

于是拉玛往后递上自己的课本,阿鲁感叹:“阿么么,你呢书好干净。”

拉玛红了脸,和英卓躲在桌下偷偷地笑。

云潆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在这里,孩子们的争吵都不是真的争吵,他们会真诚地道歉,会真诚地和解,一下课,又是手拉手在一起玩耍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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