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从没有下过像这天晚上这么大的雨。雨珠子铺天盖地地砸下来,砸在车马上,熟悉山路的良马都惊蹄。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白色的雨点泼泼落在天地中间漆黑的夜幕里,山路泥泞松动,马夫不敢行路,士兵们拿着火把来回跑动,火光冲天。

秦宵游还记得慕青岚不喜欢入睡后旁人闯入,让御医先候在马车外头,打着油纸伞。他翻身先上了马车,却踩到了上面熄灭的暖手炉,一个趔趄摔了进去。

他刚要站起来,感觉到身后劲风袭来,敏锐地躲到一旁,随手拿了一边的茶具,就地掷碎后捡起碎片,就要反击。

但是在这之前,

——“马车里的人在哪里?”

马车里黑漆漆的,只能勉强看清一些器具轮廓,秦宵游心跳快得厉害,头脑似乎有些充血,他不敢贸然动作,目光在四下寻找。

刺客没有回答他,一击不成就要退走,然而先前茶具掷碎的声音引来了四面八方的士兵,包围住了马车。

雨下得越来越大,秦宵游进来的时候没拉紧门帘,此时大风刮着雨点扑进来,眨眼间点点透湿了马车里的软裘。黄花木雕小桌不停晃动。

刺客穷途末路,存了鱼死网破之志。方才电光石火一交手,他心知自己身手不如秦宵游,又引来了动静,近战必然被擒,狠下心拿出火折子,高高举起——

这是一辆黄花梨木马车,车舆像一把大伞被木棍撑起,最上面是挡雨的盖子。车轮深深陷在山路上,夜间停歇,马夫固定住车身,防止它滑落。车里面有易燃的香料,和貂皮狐裘。

一旦遇明火,整个车身都会燃烧起来,直到被大雨浇灭。

雨这么大,秦宵游不会死,甚至可能不会受伤。刺客是想借着火势混乱逃跑。但是他还没找到慕青岚……

秦宵游感觉到呼吸都渐渐僵冷下来,焦灼之中,反而面色愈发不动声色,只有攥着茶具碎片的手心,已经用力得血迹斑驳。

赶来的士兵们想要涌上马车,却被皇帝喝止,刺客拿着火折子,听到皇帝骤然开口。

“齐王派你来无非是要取朕性命,你即使逃脱,回到齐州,为了给朕一个交代,他势必拿你人头向朕讨赏。”

“就算你抛家弃子背主,天下通缉,又能躲躲藏藏到几时?”

刺客越听越是绝望,他不是死士心志不坚,心神巨震之下,一咬牙就冲向近在咫尺的皇帝,背水一搏。

到了这里他没有退路,只有杀了皇帝,才能建功立业!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炸响,秦宵游瞳孔紧缩,看到马车阴影处,有个影子动了一下。匕首刺来,他避开要害,借着匕首刺入的空档抢过火折子扔出马车,制住了刺客。

太医和几个士兵上了马车,他将刺客交给将领处理,避开太医大步走向那片阴影,血滴滴答答溅下来,他弯腰抱住昏睡在角落里的少年,为他捂住了发红的耳廓。

而后快步下了马车。

太医紧忙跟在后头。

***

夜里回马车休息后,慕青岚一直隐隐约约有些倦怠,睡熟之后低热不退。系统发现了刺客,急得不行却叫不醒他,只好消耗能量把他藏在了角落里。

昏昏沉沉中,慕青岚感觉自己好像坐在火炉边。半边身体都是僵硬的,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被挖出来,浑身冻伤,思维变得迟缓,外面烟花爆竹一声声响,宫人们的声音顺着窗户漏进来,打更人隔着远远地经过。

他披着狐裘坐在床边,咳嗽了半晌,嗓子刀割一样发痛,暖炉阵阵热风让他好受了一些。

殿门打开,一身明黄的皇帝系着披风走了进来,将披风挂在边上。一转头,笑对他说,

——今日除夕节,朕无去处,干脆来你这里守夜。

春雷第一声炸响的时候,他掩住发麻的耳朵,尚不知道自己微笑了。皇帝低头,喉头滚动,眼眸里倒映着他眼睛里的烛火微光,低头俯身。

紧接着……梦就醒了。

慕青岚睁开眼睛,不远处,秦宵游左肩上绑了雪白绷带,上面有鲜血渗出来,太医正在开药。有侍从走动的声音,但是很轻,被外头淅淅雨声盖了过去。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秦宵游才在太医目光下发现他醒了,眼底紧张散去少许。

“好些了吗?”秦宵游抬手止退宫人,走近来床边,慢慢坐下来,沉吟后低声道:“马上要到齐州了,朕想让你留在这里休息几日。等齐州事毕,再让刘德接你过来。”

齐王贼心不死,他是没什么可怕的,但是一想到今晚这样的情况可能还会发生,他就难以忍受。如果下一次没有这么幸运,如果刺客直接动了手。哪怕是这样的假设,秦宵游也不欲深想。

他下决定一向很快,在慕青岚醒来前,就已经决定把人留在齐州外的小村落,尘埃落定后回来接人。

慕青岚倚在榻边,眼睫漆黑面容雪白,里衣映得身形消瘦。一只手拿过了刘德递过来的一封书信,上头的火漆是蜀州来信。

床边,侍从放了一束紫藤花,花影被烛火勾勒在他脸上衬得他气色没那么苍白。书信抽开,一行行字迹映入眼帘。

看完了信,他一时没有开口。将信收好,闭了闭眼。

秦宵游想是因为烛火太暗看得疲惫,吩咐人多备了几支蜡烛。

才听到他淡淡说:“臣父亲病重,书信来想见臣最后一面。但陛下此处尚在险境,自古忠孝两难全。”

秦宵游原本想说那就送你先去蜀州,但想到什么,面色微沉:“潭王残兵也逃亡蜀州……朕派御医过去,接慕太傅回京。”

慕青岚便不再说什么。

秦宵游察觉到了他的态度日渐疏离,心里并不好受。

夜深,秦宵游让刘德等人退出去。与他和衣而眠。

“陛下伤势未愈,不必挤在这里。”他闭着眼睛,语气波澜不惊。没有血色的脸颊上,眉头略微蹙起。

秦宵游睁着眼眸,微微笑了笑:“但朕记得你似乎怕雷声。”

少年没有再说话,不想再多置辩。

被褥下面,秦宵游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他挣扎一下没挣开,又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继续睡觉。

一夜夏雨,没有打雷。整夜无梦,睡得很安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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