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化雨,一地狼藉。
刘纬恼羞成怒:“法师参的是什么佛?描述事实有错?天子尚能纳谏,你法相宗是豆腐做的?说不得?”
“善哉!善哉!”传世和尚盘膝打坐,置黑污于不顾,双手合十,紧闭双目诵经,“世间圣教说有我法,但由假立,非实有性。我谓主宰,法谓轨持,彼二俱有种种相转。我种种相,谓有情命者等,预流一来等。法种种相,谓实德业等,蕴处界等……”
刘纬笑了:“我这个苦主不点头,法师临时抱佛脚有用?”
传世和尚仿若未闻,经在口中转,声音越来越小,语速越来越快,自有一番庄严气度。
刘纬又道:“出家人讲究不动如山,法师身为一寺住持却这般沉不住气,怎能护得同门周全?我敢妄言贵宗是非,自有章程应对,别的不敢说,至少能保证法相宗不靠信众施舍,一样可以代代相传。”
传世和尚不为所动,小兰、小慧挥棍欲拍。
刘纬摇头阻止:“当然了,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仇,刘家贫苦,素闻泉州海商豪富……”
传世和尚猛然睁眼,双眸尽是骇然,嘴角带着些许嫣红,“你……”
刘纬心中一动,冲着咬了舌头的传世和尚诡异一笑:“原来法师俗家不止是泉州大族,还是海商豪富!”
传世和尚眼里流露无尽哀伤,隐有晶莹闪烁,再无一丝一毫的高僧风范,“小郎君只知其一……”
“我听不懂法师说什么。”刘纬扭头道,“小慧姐去厨房取点吃的过来,小兰姐看看砚台摔坏了没,那可是老师所赐,价值万金,再找块石砚来,请法师自己研墨。”
很快,一老一幼再次做书面交流,少了几分火气,多了几分坦然。
传世和尚的骇然并非空穴来风,海商一词在宋初之所以为当权者所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契丹崛起。
自唐以来,华夏沿海大致有三条海路。
南下向西、东进这两条海路以波斯人为主,北上高丽转东瀛则以国人为主。
契丹的崛起,让宋廷相当忌讳北上高丽转东瀛这条海路,除了严格限制物资输入和输出以外,还严格限定出入港口。
此时,仅有三处市舶司。
分别是开宝四年(971年)设立的广州市舶司,端拱二年(989年)设立的杭州市舶司,咸平二年(999年)设立的明州市舶司(今宁波)。
由泉州出入的船舶,必须在杭州或明州市舶司监督下纳税登记、请给官券。
这就造成一种时间上的铺张浪费,在航行仰仗季风的年代,往往一趟海路需要二至三年,甚至更长时间。
从泉州到杭州两千里路程,再加上课税登记,往往会耗尽一个季节,对于风向来说,一季就是一年。
商人们可以不在乎十税二或是十税一,但经不起常年蹉跎。
于是,他们改走深海,避过市舶司的近海纠察。
非法,意味着利润巨大。
海商也就有了抗法本钱和底气,由此登录高丽或是契丹。
泉州徐家不只是海商,还是泉州最大的海商。
传世和尚父亲也是其中一员,不幸的是,三十八年前一去不回,其妻日夜诵经祷告,传世和尚因此入慈恩寺带发修行,为父祈福。又四年,其父迟迟不归,徐家陷入争产风波,连累其母病入盲膏。
这时,慈恩寺上一任住持站了出来,毫不避讳的介入世俗之争,徐家家业得以保存。
传世和尚在其母临终时落发出家,随侍住持左右,其兄则继承家业。
刘纬感叹不感动,茫茫大海容得下亿万罪恶,每一家海商豪富兴起的背后,都有无数血泪。
两人的书面交谈越来越深入,从泉州民俗、民风谈起,慢慢涉及到海商势力分布,海船的形态、规制、人员配备。
纲首、纲目、杂事、房舱、官舱、商舱、涫洗舱等专业名词不断跃出。
起初,传世和尚有所保留,祖传海图只字不提。
哪知刘纬信手拈来,便画出华夏海岸线的轮廓,三大海域隐约可见,还点出吕宋、三佛齐等蕃邦位置。
传世和尚如坐针毡,仿佛身无半缕、内外通透,眼前奋笔疾书的童子则化身为知前后五百年的佛陀,一夜下来,腹中所藏被掏的一干二净。
刘纬决定拉传世和尚一把,若能在东京某座寺院住持十年,再回福建路,十方丛林岂不是任其施为?
前提是必须有所取舍,懂得变通。
刘纬指了指桌上半尺语录,道了句“烧掉”,便拍拍屁股回房补觉,还堂而皇之的顺走传世和尚度牒,些许违和感淹没在孩童天真之下。
林宪杰睡在谷仓,对噼啪噼啪的火苗声很是警醒,急急忙忙赤脚出门,一道寂寥的背影印入眼帘,正念念有词的把手中白纸投向火苗。
林宪杰轻声道:“法师,容在下看看再烧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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