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月抬起头。

夏夜晚风拂过树梢,留下阵阵仿若情人呢喃的簌簌声。面前男人的神情极其自然,语气也再寻常不过,明明是道歉,模样却好像是在给她安排一件最日常的验伤工作。停车场周围路灯的昏黄光圈如星辰点点,摇摇曳曳,洒在他的眸子里。

在她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又看到他的唇瓣平静开合。

“今天,”他抬手看了看表,已经过了零点,便又改口道。

“昨天早上。我太冲动了,情绪没控制好,反应过激,是我不对。对不起。我不是真的想吼你,也没想砸门吓你、掐你,说的那些话,也不是……”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喉结上下微微动了动。她立刻垂下眼,不去看那不经意间突然变得性感起来、差点叫她想亲上去的脖颈和锁骨曲线。

“不是真心话。对不起。”

说完这些,他安静下来,澄澄望着她等待答复。

这样的凝视让方清月突然有些局促不安,她把手指缩进钥匙圈里。

“知道了。”

“对不起。”他居然又道了一遍歉。

足够了。

他说了三句“对不起”,真的足够了。

那只手也挺可怜的,无缘无故就被当了出气筒,得多疼啊。

她抹掉脑中的念想,摆摆手,摆到一半又放下,摇了摇头。

“我……是我的问题,你不用道歉。我不该因为私事影响自己的工作状态,影响你的统筹调度,害你还要找赵法医替我出勘采证,对不……呃……给你添麻烦了。”

还是忍不住有点小心翼翼。

当时他暴怒说她“道歉上瘾”,所以哪怕这会儿变成是他在道歉,她还是格外注意着,没敢再说“对不起”。

成辛以放低声线。

“跟你没关系。最近工作量大,本来也得找他来帮忙分担一下。我还不至于那么不通情达理。”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大概嫌她表情太木愣了,又总拿头顶对着他,等了半晌,成辛以微微皱了皱眉,视线扫到下面。

“手还疼么?”

她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问护腕下面被他抓出的淤青,但其实右手只是有一点点青而已,相比起来,左手被自己指甲抠出来的血痕更见不得人。于是她又开始摇脑袋,像个拨浪鼓。

他继续问。“那你原谅我了么?”

那种莫名局促的感觉又升上心头。方清月咬住一点下唇,下意识还想摇头表示“她不怪他”,摇了几下才觉得摇错了,又匆匆改成点头。

其实她不需要原谅他。

她根本没有怪过他,从没有过。她对他只有一种情绪,自分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变过的唯一一种情绪。

成辛以抿起嘴角。

“那别开车了,我送你。”

“为什么?”

“你几十个小时没睡觉了?想疲劳驾驶?”

她正想拒绝,但挂在手指上的车钥匙已经被轻飘飘抢下来。

“走吧。”

车门被他关上,咔嗒一声,上了锁,他转头走向自己的车。

“你不也很久没休息了么?”

要是真严格论起来,谁还不是疲劳驾驶呢。

成辛以站在自己车子的副驾驶边上,扭头看她,耸耸肩。

“还算走运,幸好我的驾驶技术只比你好一点点。”

见她没动,他挑挑眉,瞟向警队大楼,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底隐约露出笑意。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也还有不少人在楼里加班,你要是不怕被看到咱们俩在公共场合拉拉扯扯,或者直接像上次那样……”

他停顿半秒,像是在等她反应他指的是哪一次,然后又继续道。

“就继续跟那儿杵着,千万别过来。”

“……你不是在道歉么,这是道歉的态度?”她声音很小,气势也很弱。

成辛以理直气壮。

“你不是已经接受我的道歉了么?”

她依然没动。

“我……数到三?”

他的脚尖做出一个危险的旋转。

方清月只觉得自己的膝盖突然凉了几分,本能后退半步,腰背抵上冰凉车身,某个半夜在西郊阴森画廊门外、被他擒着膝盖扛上肩的画面又闪过脑海。

“你别过来!”

“那你过来。”

他停下,语气里带了点妥协,说了句叫她没办法再拒绝的话。

“我也五十几个小时没睡了,送了你之后我也要回去睡一会儿。”

——

黑暗从穹顶降落到地面,沉沉郁郁,不留缝隙,浓重如一大团见不到边际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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