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流泻,流淌在郢宫。九重宫阙,一片宁静。

东华殿。

姜枚倚在榻上,咳个不停。

“太子殿下,该吃药了。”内侍上前,捧着药碗。

姜枚轻摇头:“退下吧。”

内侍立在那,迟疑不去。药必须吃的,如果一顿不吃,太子的病会立刻严重。

“无妨,你去吧。”太子抬眼,轻声说。他的声音很轻,又轻又温柔,不论对任何人,都同样如此。

内侍低了头,慢慢退下。

太子先天体弱,连多说一句话,都似费很大力。

偏偏他又太温柔,对每个人都很好。即使他不吃药,谁也不忍心迫他,让他劳神拒绝,让人看着心疼。

内侍一边退,一边回头。

太子倚在榻上,锦被虽厚,却遮不住清瘦。

淡月透窗,将他整个人笼罩。他的脸色几近透明,仿佛会化入月光,随时消失一般。

内侍叹气。

自己是劝不动了。幸好,还有一个人能劝动。

殿内静悄悄。

姜枚望向窗外,望得出神。

夜深沉,一片昏黑无尽,如同他的人生。不过,长夜尚有破晓时,他却已无希望了。

病缠绵入骨,一点点吞噬他。

他可以清晰感觉到,生命正在消耗。他是太子,肩负郢国未来。可是郢国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他太弱了。

操不得心,劳不得神,更挑不起江山。

东宫名存实亡。

对他而言,太子这个身份,就像一件衣服,不过暂披一下,迟早要脱下来,让给适合的人穿。

何况,那人也等急了吧?

他微笑,笑得倦怠。

他早倦怠了自己,生命之于他,已变成碗中药,除了苦,没有别的味道。

喝……还不如不喝吧?

“你又不喝药。”忽然,一个声音靠近。虽是埋怨,却更像难过。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但他还是回过头,莞尔说:“阿檀,内侍又去找你?”

“不应该么?内侍不找我,应该去找谁?父皇不会理睬,恭王更不理睬。皇宫虽大,但每天盯你喝药的人,只有我。内侍不找我,还能去找谁?”

姜檀来到床边坐下,看着他:“正如我受了气,被欺负,也只能找你一样。皇兄,皇宫再大,但关心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过去,我可以找你;现在,我可以找你。将来呢?你若不在,我还能找谁?”

他一边说,几乎哭了:“皇兄,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久。父皇讨厌我,恭王讨厌我,他们都会杀了我。我该怎么办?”

姜枚长叹。

是啊,他如死了,阿檀怎么办?

这个最小的弟弟,自幼依赖他。如没有了他,父皇的冷眼,恭王的针对,都会重伤阿檀。

他这个无用太子,唯一的用处,就是挡在阿檀前面,挡住冷语白眼。虽然不知余年,但在余年之内,他一定会保护阿檀。

床边,幼弟捧着药,低垂双眸。长睫扇动间,点点晶莹。

“傻孩子,我没说不喝。只是药太烫,先凉一凉。”姜枚轻声安抚,伸出手,“现在还烫么?”

“不烫了!”姜檀大喜,小心端起碗,“药温温的,正合适。”

幼弟双手捧药,像捧绝世珍宝。

姜枚暗叹。

那是他的药,他的命。他不珍惜,阿檀却珍惜。

药一饮而尽,很苦,但他早已习惯。

碗空了。

看着空碗,姜檀太开心,长睫莹然。

姜枚笑了。

“阿檀,再哭不美了。”他轻笑,像在哄孩子。

姜檀揉揉眼,有些闷:“皇兄取笑我。”

“没有。阿檀是很美。”姜枚莞尔。

但正因这份美,阿檀才不幸。

鬼方氏一族,一向出美人,但部族凶顽。二十多年前,父皇亲率大军征讨,数战之后,双方俱损。

最终,鬼方氏求和,献出最美的少女,就是阿檀的母亲。

毫无疑问,阿檀继承了母亲。

“美有什么好?只会惹人嫌。”姜檀苦笑,笑得凄凉,“父皇嫌弃我,恭王嫌弃我,大臣们虽不说,但我知道,他们也嫌弃我。就连那些世家女儿,都在嫌弃我。皇兄,我又不认识她们,她们为什么嫌我?”

姜枚叹气。

还能为什么?自是因爱生恨。

这样美的阿檀,是世家女的憧憬。可惜,阿檀有个鬼方氏的母亲。他一半的血,是鬼方血脉。

为此,他被皇室嫌弃。

而那些世家女,高傲自矜,谁能放下架子,嫁个半蛮的皇子?

因爱慕,才思嫁。嫁不成,转生恨。

有时候,人心就是这么怪,就是这么坏。得不到的东西,就一定要摧毁。想要的心越强,摧毁的心越狠。

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阿檀犯了错吗?没有!唯一的错,只错在他出身,错在他太美。

“不必在乎她们。那些外人,都不必理会。”姜枚说。

外人可以不理,但亲人呢?

父皇呢?

恭王呢?

那是血脉至亲,他们对阿檀的嫌,更深更重,也更伤人。

姜檀点点头。

“我不在乎。那些个外人,我才不在乎。”他笑了,美丽又亲昵,“就连父皇嫌我,我也不在乎。因为我知道,还有皇兄对我好。”

姜枚也笑了。

“我从来不敢想,皇兄会不在。我怕想多了,自己会先崩溃。”姜檀看着他,很认真,“所以,皇兄,你再别这样了。”

“放心,再也不会了。”

“即使父皇厌倦你,你也别厌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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