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不假思索地答道:“陛下已经成年,却日日躲在后宫,不亲政事,所以让李敬业等人,得此为借口起兵肇事。太后若能够返政陛下,李敬业等人便不讨自平!”

逆耳之言,像一把利剑,直戳武太后的心尖,比骆宾王的檄文还要狠戾三分。

天地之大,一介女子却难有立足之地!裴炎啊!裴炎!难道你就如此容不下吾吗?

武太后怒目圆睁,恨不得当庭撕了他。

想起不久前,武承嗣和武三思因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是李氏宗亲,嫉妒他们地位太高,多次劝说武太后找个借口杀掉他们,以绝宗室之望。

她拿不定主意,召集宰相和肃政台的官员一起商议此事。

凤阁侍郎刘祎之、右肃政大夫韦思谦等人,都不敢言语发话。只有裴炎一人坚决不同意,毫不讳言地当众反对。

立武氏太庙,也是他屡触逆鳞,孤身在朝堂上与她舌战。

今日,居然当着众臣的面,振振有词地要求返政李旦,令她寄颜无所。

武太后努力平抚自己的情绪,强压着声音道:“今日天色已晚,让吾再思考一下对策。明日再与众卿商量。若无他事,卿等退去吧!”

回到上阳宫,武太后心情低落,很早就入睡了。

上官婉儿忙了一天,觉得心疲力竭,一个人形孤影孑,独坐在观风殿外的天香廊下,默默地对着一汪清池出神。

上阳宫坐西朝东,面向东边的太初宫,正门是提象门,以观风殿为正殿。

它南临洛河,西靠谷河。司农卿韦弘机别出心裁,引两河支渠入宫,积蓄成池,池中有岛,沿池建了长约一里的天香廊,亭台楼阙与山水相间,风景美不胜收。

曾经有大臣提议,让武太后在此设朝听政。

如果真是这样做,不仅李旦会远离朝廷,就连内史裴炎的权力,也会被她收走大部分。

上官婉儿很想怜悯一下可怜的皇帝。

可是,又有谁会为她在朝中的卑微处境,而心生几许怜悯呢?

难过的时候,上官婉儿总是寄情笔墨,以诗歌抒发情怀。

想起骆宾王写的那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他的畅快淋漓,他的格高指远,他的立意炼辞,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灵。

初唐时期,天下诗风延续的是齐梁浮艳之风。上官体以绮丽婉媚为本,占据着大唐诗坛的统治地位。

上官婉儿继承祖父的律体和诗风,也写了无数缛采靡词。

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的出现,渐渐把诗歌从宫廷引向市井,从台阁闺趣移到江山塞漠,从萎靡浮华到辽阔壮丽,极大地扩大了诗歌题材的领域。

他们是受上官体的影响成长起来的一代诗人。

虽然没有完全脱离齐梁诸人的影子,脱离上官体的婉媚之风,但他们以清远取神韵,以风雅革浮侈,独创了一种更雅正,更刚健的诗风。

上官婉儿又想起了着名诗人陈子昂。

调露二年,陈子昂科举落第,回到故里继续读书,赅览经史百家。

继四杰之后,他以更坚决的态度反对齐梁遗风,痛斥大唐诗坛的“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提倡汉魏风骨、风雅五寄,提倡高雅冲淡之音,进一步发展了四杰所追求的高雅之风。

大唐诗歌,正在努力肃清齐梁诗歌中绮靡纤弱的习气。

前人独开古雅之源,而上官婉儿还在书写缛采靡词,沉溺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

既然她掌握着一朝文衡,就有责任继续奉行上官体的谨严格律,继续推动雅正诗风在大唐的发展。

清池月下,碎影斑驳。那一道道虚幻的浮光月影,多像她年少时与李贤的一场懵懂的爱恋。

他们的感情还未来得及绽放,风一摇就凋零成泥,化为流影,灭于太虚。

为了监视废太子李贤,武太后曾经让上官婉儿做他的侍读婢女。

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及时掌握太子的动向。

可惜,事与愿违。正值情窦初绽年纪的上官婉儿,来到李贤的身边后,他的才思敏捷,他的端雅容止,都深深撩动了那颗不安分的少女心。

彼时,李贤正召集东宫文官注释晦涩难懂的《后汉书》,才华出众的上官婉儿给予了不少帮助。

书成之后,呈奏给高宗天皇大帝,被收藏于皇宫内阁。李贤也获得了父亲的高度评价。

两人情愫窦开,相互倾慕,一度难分难舍。武太后发觉后,毫不犹豫地掐断了这株相思的芽蘖,将上官婉儿调回到自己身边。

她曾说,“李贤已有正妻房氏,你不过是一介官奴女流,如何能配得起他?”

上官婉儿哭着说:“婉儿只心悦太子,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在一起,那我就为他守候一辈子。”

谁家的女儿没有叛逆的时候呢?武太后只当她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不久,上官婉儿被迫写下了废黜李贤为庶人的敕旨,亲手将他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上官婉儿曾坚持前往巴州看望李贤。这一次,武太后没有阻拦,很意外地准许了她的请求。

行至途中,却听闻斯人已逝。

年仅二十九岁的李贤在巴州被逼令自戕,死在了遥远的异乡。

上官婉儿痛哭流涕,在马车上写下了《由巴南赴静州》:“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

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那些曾经的美好岁月瞬间碎了一地,只剩下无尽的凄凉。

沦落人世、失去挚爱的痛楚,只能埋葬在寂寂的夜茔里。

她双手抱膝,无力地将脑袋倚靠在臂弯里,踽踽凉凉独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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