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转眼到了开元八年六月,接到敕旨的澄怀收拾行囊,带着新收的弟子秦安,急匆匆地赶回长安。

师徒二人入了潼关,跑马五六天,终于到了霸陵原。

站在土坡上,秦安遥望着前方的一条大河,道:“师父,过了浐河,前面就是长乐坡,这里距离长安,不过七八里路了。”

“今日是何日?”

秦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今日是六月初二。明日,该到小暑节气了。”

放眼望去,沿途杨柳依依,翠影夹岸。

最后一缕晚霞正挂在天际,蜜桃色的余晖落在浐河里,半江摇碧,半江飞霞,令人心生迷幻。

澄怀道:“秦安,天色晚了,今晚我们就在长乐驿歇歇脚吧,明日上午再回长安城中。”

“是!”秦安的声音脆如响铃。

他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道童,连续几天赶路,早已疲惫不堪,能在长乐驿歇歇脚,吃一盏热茶,睡一个安稳觉,自然比什么都开心。

长乐驿建在浐河对岸的长乐坡上,南邻望春楼,西接长乐宫,作为东出长安的必经之地,白日里人头攒动,迎来送往,十分热闹。

已过酉时,古道寂寞,人迹寥落。夕阳下,只有几只白鹭迈着长腿,在柳荫下悠闲地捕着鱼虾。

浐河的那一边,隐隐约约还有一条河流,与它比肩而上。

澄怀认得,那是着名的龙首渠。

蜿蜒蛇行的渠水,带着他心底的浓酽思念,汩汩地流向长安崇仁坊中的景龙观。

师父正在龙首渠的那一端,静静地等着他归来呢!

澄怀迎风坐在马鞍上,注目凝望了一会儿,掸了掸衣襟上的尘土,提起缰绳正要驭马下坡。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无比,像一缕湿冥的云烟,袅袅浮起,四处蔓延散开。

等他清醒过来,低头看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直挺挺地悬挂在半空中。

黛蓝色的麻布道袍底下,露出秦安略带稚气的脸庞。

他怯生生地仰望着澄怀,不知如何是好。很快,秦安反应过来,伸出手,想一跃而起,将师父拉下来。

澄怀使劲摇着手,道:“秦安,不要动!我可能飞昇了。”

“师父,什么是飞昇?”

“飞昇,就是修仙者脱去一层凡胎俗骨。每飞昇一次,就可进一级仙阶。”

秦安如梦初醒。

“原来如此!师父,那你今后就是八品飞仙了!听说,越国公修到了三品太上真人,这是人间修道者中,最高的仙阶了吧?”

澄怀紧张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道:“师祖的仙品、道法和爵位,都是大唐道士中数一数二的。明日你见到他,要万分尊敬!”

“那是必须的,越国公是开元帝师、景龙观观主,大唐屈指可数的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之一,闻名遐迩,妇孺皆知。您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祖,见了面,行个三叩九拜大礼,也不为过吧?”

澄怀一使劲,挣脱那股神秘的力量,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马鞍上。

晚风拂起他的衣摆和宽袖,像倾盆覆水泼在骏马身上,鬓角两缕发丝,悠悠落下,静静地垂于衣襟前。

当初那个清新俊雅、惊才风逸的道士,经过官场数年的侵染,依然冰清玉粹,犹如云中仙鹤,高山积雪,不忮不求,不磷不缁。

一盏青灯,窗映月,砚生云,蜻蛚飞蛾相伴。

一支枯笔,不虚美,不隐恶,直笔书写春秋。

“毋需三叩九拜,虔诚地一叩三拜,就能表达你的敬意!”澄怀双腿一夹,座下青骢,得得地启步,朝着长乐桥走去。

秦安紧跟而上。“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像您一样,晋昇到八品飞仙啊?”

澄怀回头望了一眼,嘴里漾起几许笑意。现在的秦安,多像当年那个在太鹤山洞天苦学道术的自己啊!

“大概,我修到三品太上真人,你才会跟今日的我一样,晋昇到八品飞仙吧!”

落日隐没在霸陵原的尽头,天色渐渐晦冥起来。师徒俩悠长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古道上。

长安景龙观,叶法善天师身形佝偻,双目紧闭,跏趺静坐于清心殿中。

石清在师父的肩上盖了一张薄毯,将那一肩霜白的披发从薄毯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以指代梳,捋得整整齐齐。

嘴里轻噗一口气,吹灭了榻前的油灯。

正欲转身离去,听见师父的喉口滚动着几声沉郁的喉音,随后,喃喃问道:“石清,为师的开元圣剑呢?”

“师父,弟子见您入睡了,就将开元圣剑收到剑匣中去了,锁在柜子里,等明日再给您取出来吧。”

“师父抱着它才睡得香,快给师父取出来!”

最近几日,不知为何,叶法善天师每晚都要抱着开元圣剑睡觉,不给他便会发怒。

石清不敢忤逆师父,暗暗摇了摇头,重新用火折子将油灯点亮,从怀里摸出一把锁匙,打开了柜子。

借着微弱的灯光,石清打开乌巢木剑匣,取出开元圣剑,屏气凝神地用白泽皮仔细擦拭剑身。

黝黑锃亮的剑鞘上,他亲手錾刻的“开元圣剑”四个鸟篆大字,还是那么瘦劲挺拔。

只要剑在匣中,它就不带一丝戾气。

石清的手,轻轻划过剑身。

剑格上,双鱼温柔交缠,剑茎上,波涛层层叠叠,握在手中却是光滑润泽的。

那是师父使用多年后,掌心的汗渍浸润出来的光泽,也是日光、月光、星光,露水的光、霜雪的光、岁月的光。

这把圣剑,跟随师父从青田到长安,再到岭南、洪州、越州、杭州、陪着他走遍了名山大川。

它见证过神龙之变、唐隆之变、先天之变,帮助他诛灭韦庶人,斩杀叶静能法师,平太平公主之乱,扶持开元圣帝登基。

也曾经在龙门山引袆招太后游魂,金华观借水苏关中大旱。

圣剑出鞘,转天罡、斡斗杓,指天雷电走,霜锋魑魅泣。

师父用它斩过邪魔、扫过妖秽,不伐忠良,不杀无罪,只为肃正社稷,天下清明。

石清的手顺着剑茎滑下来,圆润的混元灵珠刚好盈握于手,散发着柔和而不刺眼的莲白光芒。

焦茶绿色的垂丝穗,落在掌心,像师父的披发一样丝滑顺泽。

开元圣剑不老,师父却已缓缓老去矣!

石清揩去眼角的一丝湿润,将圣剑送到师父怀里,吹灭了灯,再慢慢退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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