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矣怪矣,王上脉象,像是受了极大外力的重创,但未见伤痕,也无内伤,恕老臣愚钝,只能开些镇痛舒缓的药物,为王上平息静气。”
医丞收了脉枕,面色凝重,很是忧惧。
“本王知道了,还不下去开方。”医丞的话更让执明心烦意乱,挥手,打发所有人退下。
慕容黎静静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昏厥后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
看着这张清如明月的容颜一霎间丧失容光,执明的心忍不住一阵绞痛,无外伤也无内伤,恍惚想起昨夜对他挥出的一掌,唇齿流过腥红的血迹。
难道……是那一掌?
慕容黎吐血昏厥的根源竟是自己?
执明用力摇了摇头,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若真是自己伤的,又有何颜面询问昨夜之事,讨要解药。
执明思绪纷乱,慕容黎却醒了。
执明抢步上前,扶住他:“阿离,你怎么样,我,昨夜,没轻没重……”
他想解释,又觉得解释过于多余,支支吾吾竟是不知所措。
慕容黎缓缓坐起,喘息片刻,道:“把箫给我。”
执明见慕容黎不再执着昨夜之事,自己若还纠结,倒显得心胸狭隘了,缓和神色便取了竹箫递给慕容黎。
慕容黎缓缓托着,竟是觉得这支箫有千斤之重,心悸蔓延,他艰难抽出吟畔,指尖抚摸剑刃炸裂的三条纹路,胸中突然有了垒块,压得他几乎窒息:“执明,你可有不适?”
“没有啊。”执明昂头,“本王身体康健得很。”
“那就是他了。”慕容黎透明如琉璃的脸色饱含忧郁,他的指尖,在吟畔上发出层层叠叠的冷光,语气夹杂着无尽的悲伤,“八剑既称之为神兵,其最为神奇之处是它与主人之间会产生心灵感应。吟畔是阿巽的命器,能感应生死,它曾经光华淬炼,臻于完美,却在刚才啼鸣呜咽,显现裂纹。”
他修长纤细的手指从剑刃上划过,一缕鲜血溅了出来,化成无声的叹息,跌落在地面上,碎成无数的赤珠,宛如慕容黎的心碎成点锥,落入深渊中去。
吟畔已不再噬血。
“他……出事了。”手掌猛然用力,剑刃嵌入掌心,鲜血淋漓。
无论淌出多少血液,吟畔不再发出剑芒,任由猩红顺着剑尖滴下,落入深不可测的地裂罅隙里。
尖锐的刺痛同样刺进执明的心底,他拉过慕容黎的手,一把抢过吟畔,愤怒的扔了出去,立刻为慕容黎包扎手掌的剑伤:“阿离,你不要命了,怎能拿一件死物来判定生死之事。”
吟畔砸落在地,发出空洞的鸣响。
慕容黎仿佛无知无痛一般,霍然抬头,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冷峻肃杀,澄澈如水的眸子已是一片血红:“南山离火之境,漫无边际的岩浆焰火,阿巽怎会去如此危险之地?”
执明的手明显不自然颤动一下。
慕容黎反手钳住执明,手腕用力,掌心鲜血又溢了出来,染红执明手腕,他却不管不顾,比任何时候都冷静:“你可知本王方才因何吐血昏厥,那是神兵带来的死亡感应。燕支与本王系一体,本王重伤,定是持燕支之人身受重创,燕支噬血发出警示。你身体无恙。”
他逼视执明,“燕支早已不在你手中,是不是?”
执明的心中莫名的感到一阵惶恐。想抽出手腕,却被慕容黎紧紧钳住,痛楚随着鲜血的冰冷蔓延全身。
“阿离,你听我解释,巽泽引诱你游湖,目的就是让暗处之人潜入仙人府,拿走神兵,是不是监守自盗还未可知。燕支也是那时不慎遗失的。巽泽之意,你难道从未有一丝怀疑,他对你之好,若仅仅是为了最终得到你的天下,你当真能对付得了吗?”
天下和他,都是世人觊觎的,得到他就能得到他的天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于巽泽而言,慕容黎才是掌控者,他选择的人,捧高还是踩低,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更不需要旁人干涉。
他将神兵交由他保管,就信他云淡风清,卓然尘外,断不会觊觎神兵之力。
“所以,在仙人府,你刻意将燕支丢失之事透露给阿巽,就为了置他于死地?”慕容黎放开执明,眸子中冰冷褪去,只剩下无奈,“如此拙劣的伎俩。你不知,就算不是你,就算是刀山火海,阿巽依然不畏,依然会独行。”
“你又何必偏听则信,做他们手中刺向我的那柄刀。”叹息像是恨铁不成钢。
借执明的手杀死巽泽,断慕容黎羽翼,再次分裂瑶光天权,如此拙劣的伎俩。
执明解释:“阿离,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要伤害你。但是巽泽,他辱我在先,我只是想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也断不会要他的命,我虽知燕支在他们手中,巽泽去取会费一番功夫,却不知燕支被置于何方,又怎能料到那里是漫无边际的岩火。”
“是呀,你若去取不过是死路一条。”
“也只有他,执着如此,明知是劫,也要硬闯。”
慕容黎滴落的血是一曲无声的乐章,在寂静中悲泣。他的脸色,憔悴,孱弱,苍白。
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执明去取,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你更不知……”
他慢慢的走出去几步,蹲下,捡起吟畔,握在手中,血红的眸子中闪烁着莹洁。像个孤独无可依的孩子,蹲在角落里瑟瑟颤抖,只能独自将伤口隐藏起来。
罪恶与残酷覆盖了赤子,就再也拾不回来了。
执明更不知,慕容黎与巽泽之间因蛊魂作引,心花为媒,生命早已连成一体,同生同死。
巽泽若是死去,慕容黎将日日承受蚀骨销魂之痛,油灯枯尽,精元散尽,最后灰飞烟灭。
余生,不足一年。
执明要将巽泽焚为飞灰,就会让慕容黎蚀穿心骨,散尽元气,间接的再次将他推入永劫。
不过是再一次被人当刀使,执明又有何错?
慕容黎不怪执明,只叹命运可笑。
天命之劫可逆,执明之劫早已如锥附体,挣脱不得。
良久,慕容黎长长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冷静无比:“来人。”
将领前来跪倒接令:“王上。”
慕容黎掣出一副地图,道:“即刻率领五千精兵前往南山,务必找到玉衡郡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只剩一缕幽魂,也要找到。”
将领退出去后,慕容黎瘦弱的身形在微微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疲倦,执明从未见他这般悲恸欲绝过,只因一人。
他想抱住他给予安慰,却发现从他们中间吹来的风,冷彻骨髓,连才伸出去的手都宛如被冻僵,他的声音微微发苦:“阿离,他是仙人,功力深厚,他们修仙之人会飞的……”
“阿巽是凡人。”
慕容黎的声音陡然一沉,显出少有的怒气。
仙人,仙人就能飞跃千丈焰火吗?
执明强自镇定,道:“他一人独战琉璃十万精兵,乘舟而去,就算再如何危险也应能化险为夷,会没事的。”
“琉璃之战,是借了天时与地利,不是阿巽有多强大,他同我一样,是个凡人。”慕容黎深吸一口气,似乎将腾起的怒气压下。
仙人,是世人无知,堕落肮脏却想要黎明的想象。
“执明国主也知道他一人可独战十万精兵,却三番五次挑战他的底线,若不是顾忌本王,你怎会还有命去算计他。”
慕容黎浮起一抹悲怆。
巽泽的爱,是守护,守护他想守护的每一个人。
执明的爱,是毁灭,毁灭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执明不能答,心底滋生酸痛。
“从前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我忘不了他。后来有人用最强的力量护着我被换回来的这条命,我不能忘。”
慕容黎望着渐渐升起的夜色,怅然。
“这世间,真正能听懂我萧声中蕴含的萧索与悲情的人,只有他。”
高山流水遇知音。
子期死后,伯牙绝弦。
伯牙绝弦,心死为之。
巽泽,就是慕容黎的子期。
“他待我很好,很好,非常好。”慕容黎走向烛台,烛光摇曳,照出满目荒凉。
他轻轻道:“本王累了。”
他累了,自从灭国以后他每天都行走在刀尖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否则就无命可活。
累了二字承载多少孤独,悲痛。
道尽凄凉。
“他。”执明心中亦悲痛欲绝,走出几步,回头,看着慕容黎,问出了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生可以托,死可以共。”
一字字诉说永恒的誓言。
执明的目光正迎上慕容黎的眸子,那眸子中住着魔焰。
“他们动了本王的人,本王要亲自让他赤地十里。”
慕容黎一把按灭蜡烛,瞬间,天地只剩下黑暗。
光明不复。
……
生可以托,死可以共。
慕容黎的话残酷无情,将执明还在流血的伤痕生生撕开。
他就像被抛弃了的玩具,随手一扔,就再也不管,尽管曾经深爱过,却再也不会紧紧抱在怀里。
慕容黎叫着那人名字的时候,眼中都是眷恋,心中再也没有别人可容下的一番天地。
什么时候起,那人在慕容黎心目中有这么大的分量了?
忌妒,猜疑,让执明体会到情滋味酸涩无比。
他在天权王帐里,正襟危坐,透过浮世的阴霾,冷冷盯着手中的星铭剑,一个恶毒的念头,闪过他的心头,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快意。
无论是怎样的眷恋,也已化为飞灰,再不会回来,他应高兴才对。
若是这样的天劫都不能令那人死亡,那就制造契机,让那人应验八剑诅咒。
不得好死,同归于尽。
只有他知道的结局。
慕容黎,只能被他搂入怀中。
江山美人,拥有他就等于拥有天下。
执明目光中有锋利的芒,缓缓道:“去告诉那人,事已成,别忘了奉上本王所要之物。”
“是。”暗卫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
慕容黎静静坐在黑暗中,抚摸着吟畔的裂纹,那剑刃已被鲜血浸染得失去了光泽。
它的主人为他独闯千军万马,数次救他出危难,如今生死未卜,他却如此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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