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黎的眼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那道淡蓝亦如阿煦一般扑向的是炎炎赤红,走向黑暗的炼狱,离他越来越远,渺渺苍天呼喊,亦不能唤回。

他痛苦的阖上双眼。

此夜,没有月色,只有无尽的黑暗,他以为找到了光明,光明却在瞬间被推灭。

“执明。”

“你我之间,还有多少情分可以消耗。”

他的话冷在风中,突然化为可怕的寂静,唯有鲜血滴落的声音,声声敲打在心头。

动了他的人,他要让他赤地十里。

这句话是宣誓,也是警告。

真正想要得到他,得到他的天下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巽泽,而是执明。

他只希望执明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要再继续犯蠢,或许他始终不忍对他兵刃相向,但,忍耐亦有底线。

他的人,谁动了,都得死。

除了执明是个例外,但例外并不代表永远。

他相信,巽泽的生命不会在烈火里终结,因而,他隐去吟畔光芒,让它看起来如同主人殁了般黯淡无光,只盼执明信了他的话,不再搞那些拙劣的算计。

若天下任何对他好的人都有罪要被杀,那么这样的爱,何其自私,何其霸道,何其荒唐。

他承受不起。

这样的爱,与他无缘。

他慕容黎从来就不是顺受,屈就,求全之人。

手中倏然聚起一团灵气,抹开吟畔被鲜血浸染的污垢,吟畔低吟,腾出一道冷光,照亮了慕容黎猝然睁开的双眼,瞳眸冷冽,隐藏一抹肃杀。

庚辰从黑暗中走出来,借着吟畔微弱的光,为慕容黎擦去掌心的血液,又细心的抹上金疮药,眸中有丝心疼:“公子身体发肤何其金贵,以后不要再如此自伤,属下看了心疼,验证神兵噬血之事,用属下的血就可以。”

慕容黎的手微微颤动一下。

庚辰:“公子方才,动了杀意。”

他对执明动了杀意,为了忍下那股强烈的杀气,伤的是自己的手。

庚寅之事庚辰仍记忆犹新,公孙钤可谓世间唯一真君子,对慕容黎何其上心,但他杀了阿煦留给慕容黎的人,慕容黎毒杀之时也并未有过犹豫。

只说,对不起,你我终究还是做不成朋友,这条命,今世我欠了你,来世,我再还你吧。

来世的承诺最不可信,乃世间谎言之首。

巽泽,也是阿煦为慕容黎选的人。

他承阿煦之愿,天荒地变,粉身碎骨,护他一世安宁。

他护他,他亦应护他。

执明若仍一意孤行,不择手段动巽泽,下次或许就不是警告,而是枭首作别。

异国国君,是做不成朋友的。

“我不会杀执明。”

黑夜阴霾下,看不清慕容黎的表情。

铿!吟畔入箫。

四周再次化为漆黑。

“随我,去往南山。”

……

才出营帐,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到了慕容黎手中。

传令兵从千里驹背上摔下,以头叩地,呈上战报的同时泣血陈词:“萧将军命在旦夕,特意嘱咐过,王上回营务必带上解毒高手。”

“下去休息吧。”慕容黎摆手。

“传北风来觐。”

……

金帐的灯亮起,摇曳不定。

慕容黎面色凝重,将战报递给北风,道:“阿巽曾与本王言过,玉衡不设一兵一卒,是因玉衡有座上古大阵,一旦启动,十万敌军,皆可葬身其中。真正守护古阵的便是东南西北你们四位护法,你断然知道运转法门,能让十万敌军顷刻毙命,世间妙法无数,却只有蛊虫和剧毒能做到,以你之见,昆仑丘广场显现的毒同玉衡古阵中的毒相比如何?”

北风看着战报,条条文字触目惊心,沉寂良久,缓缓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慕容黎:“何以见得?”

北风道:“玉衡古阵,乃天地初生,本是人杰地灵,山水灵秀的生阵,是为守护。只因年代久远乾坤颠倒,阴阳失合影响了万物衍生之根本,四季不能交替,玉衡才会出现饥荒疫病的五衰之相。郡主降临,以奇门术修复后便恢复运转,重现生之气象,万物苏醒,其实古阵本身并未有任何杀伐之气,是灵脉。郡主为了让外族永不敢犯玉衡,修复古阵时逆转了阴阳,改变阵眼阵枢,做到人力可控。阵中毒物机关蛊虫皆是黎泽阁弟子借郡主传授之法素日训练所布,属于人为制造出来的绝杀大阵,不足为惧。而昆仑丘广场的毒雾,属下未见,不敢妄言,但战报急促,死状惨烈,可见一斑。属下猜测乃为死阵,是为毁灭,为万物毒首,在地脉中汇聚搅杀百年,一旦有人动邪念,借外力牵引,便破体而出,寸草不剩,俗称魔脉。这样的毒通常是世间万道恶浊,肮脏,丑陋所化,最是棘手。”

慕容黎目光隐动,道:“可有解法?”

北风的面容前所未有的肃穆:“若要彻底净化毒雾,唯郡主不可。”

他们置巽泽于死地的真正目的在此,无人可解地涌毒杀,让瑶光精兵全军覆没。

岩火喷发,雾毒现世,一切巧合都是源于幕后之人暗自牵线。

巽泽,生死未卜。

慕容黎的心突然抽搐起来,蚀骨销魂的痛,从胸膛游走,刺入每一处血脉,几乎令他立身不住。

北风的目光扫过慕容黎苍白如纸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俯身请命:“郡主虽不在,属下亦可一试,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法,虽是荒谬之言,可信一半,纵然不能将毒全然驱散,十里之内找到相克之物将其控制住,属下可办到。”

慕容黎抬起苍白的瞳眸,看着北风,郑重道:“若你愿意,本王便封你为建威将军,调动三军,破此毒局。”

北风一听,立刻皱了皱眉:“属下是商人。”

自古官商不两道,在朝为将就与商场无缘,虽有军饷,并不能富甲一方。能光耀门楣,却受朝廷桎梏,不可随心所欲,瑶光以法治国,朝堂一片清明,仗势敛财,中饱私囊皆不得善终。

北风追求的是金钱,入了朝堂就等于断了发财之路。于他而言,实则就是明升暗降,慕容黎是给他敲一记警示钟,莫要越界。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慕容黎凝视着他,淡淡笑了笑。

北风立刻心领神会。

黎泽阁不为外人所知,此去驱毒,少不了与瑶光士兵接触,他一个玉衡来得风流戏子,那些士兵未必会听他指挥,有个官身,可震三军,自当唯他命是从。

若论圆滑处事,他也算顶尖之人,既能在商界如鱼得水,官场未必行不通,届时若受不了朝堂约束,大不了递交一封辞呈学郡主缥缈于三山之外。

而他突然读懂了慕容黎眼里的意思。

他转而微笑:“为官为将非属下之志,但属下可暂挂头衔,便宜行事。”

慕容黎满意点头。

越是恋俗之人越不会全身而退。

北风亦算商界奇才,若履行承诺让他在瑶光王城开展地下钱庄,则瑶光金库危矣!狐狸一旦进入它的巢穴,再想让他露出狐狸尾巴,便不是那么容易。

而朝堂,是他不愿涉足的,世间之人大抵如此,对不喜欢的事,往往得过且过混吃等死,不会去绞尽脑汁想着高升。江湖虚无,拿捏不定,朝堂君臣,更易掌控。

慕容黎,要君临天下,除了节制朝堂,经济命脉也必须掐在手中,不能让商旅钻空乱了货币。

若北风能堪当大任,也未必不能让他管制天下钱币。

北风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道理,就看他怎么做了。

于此,是试探,也是历练。

自然也还有别的意思。

慕容黎取出将令,放入北风手中,仿佛寄了所有士兵的命,沉重无比:“萧然和他们的命,一定要保住。”

北风俯身下去,恭谨的行了一礼:“是,王上。”

……

午夜三更。

有暗卫悄然来禀报:“天权国主的人已行动。”

“知道了,照旧。”慕容黎面无表情,挥手让其退下。

剑芒从烛光上淌过。

吟畔低鸣一声,倏然离箫,冷冽的悬在空中,不住颤动,裂纹缓缓绽开,似乎立马就能令剑身粉碎。

慕容黎一阵心悸,俯身下去。

庚辰眉目微皱,飞身而起,一把截住吟畔,吟畔似乎有挣脱的意识,受了无形的力量催动,剑气迸射开去,咬住庚辰手腕。

大股鲜血涌出,惊龙般的在吟畔上游走,发出诡异的道道红光。

庚辰忍痛握紧吟畔,内力催动,更多的血液蜿蜒而下,裂纹宛如噬血兽,吸食着庚辰手腕流出的所有血液,龙吟之声厉啸而出,响彻营地。

流转的光华破空而出,剑身裂纹在一声极细的碎响中被接合,流光中,只余一道淡淡的血痕。

吟畔也停止了它的躁动。

庚辰立刻上前,扶住慕容黎:“公子,为何此次神剑感应如此强烈,以往并不会伤及公子心脉,可现在?莫非真如公子所言,公子与郡主同生同伤,这次不是燕支噬血的感应,而是,郡主有难?”

因而吟畔也躁动不安,几乎丢了剑魂。

慕容黎的叹息宛如天地浩叹,或许两者皆有:“我不知道阿巽是否真能逢凶化吉,但哪怕仅有一丝希望,也要找下去。”

他接过吟畔,轻轻插回竹箫,然后放到庚辰手中,紧紧握住:“吟畔,是阿巽的命器,他交给我的那天,就把他的命交给了我。庚辰,你带着吟畔去南山,它能感应并指引方向,若阿巽……”

慕容黎还想说什么,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声音一下就哑住:“请你,一定,要找到。”

庚辰注视着慕容黎越来越苍白的脸,用力的点头:“属下一定完成使命,一定。”

瑶光精兵被毒雾所困,萧然命在旦夕,慕容黎一国之君,当以大局为重,不可感情用事,此刻,他需要系在身上的是瑶光万民,不是一个人的生死。

然后,轻轻放开庚辰的手。

转身,独留一个孤独的影子。

他的阿煦,阿巽。

为何待他好的人都要一个个离他而去,苍白的指尖嵌入掌心,浸出血来。

寒月般的光芒,侵体而出,烛火再次被掐灭。

庚辰感受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离自己远去,那么痛,那么苍凉。

只有他知道。

公子多想亲自去南山,见那位心系之人。

哪怕是最后一面。

或许,至此错过,生死两茫,再不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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