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完南风,两人回到仙人府。
千盏明灯,随着落霞消失的尾光,次第亮起,层层彩光流溢而出,将整个仙人府点缀得璀璨明媚。
巽泽看着府里三步一盏的明灯,露出少许惊讶:“阿黎,你准备的?”
“不是。”仙人府如何会挂满红灯,慕容黎也正自奇怪。
就见一位衣着白秀的书生举步轻来,抱着一卷书册,握着一支笔,在距离他两六步处驻足,俯身行礼:“两位阁主远道而来,属下未及远迎,倍感内疚。”
巽泽看着红灯,又看看西风,道:“不用内疚,把这些灯笼都撤走,晃眼。”
西风未应,神色似乎移向慕容黎,举目之间灵动儒雅。慕容黎思索片刻,道:“也不是你挂的?”
“虽非属下,却是经属下的默许。”西风一缕轻叹宛如清风般流出,“属下也有责任在身,既然阁主不喜欢,这便撤去。”
慕容黎摆手,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都是阁中弟子们的心意,留下吧。”
明灯千盏,本是浪漫之举,何必拂了心意。
西风微笑顿首。
巽泽嘴角却噙着一缕怪笑,静静注视着西风,玉衡这群彪悍之民送的东西绝对有问题,直觉。
西风被这目光一照,竟不由自主的一寒,仿佛所有的秘密都被看透一番,立刻道:“这是祈愿明灯,乃阁中所有弟子亲手所制,祈愿阁主平安喜乐,万事胜意。今日见阁主驾临,本欲前来拜见,一解心中所思之苦,奈何阁主卓然尘外,非仙不染,弟子自知都乃凡夫俗子,又怎好玷污阁主仙居,扰阁主清灵!故而托属下明灯高挂,聊表弟子们思念之情。”
巽泽负手盛气凌人:“除了吃饭睡觉斗殴,平时也不见大家如此盛情。我离开玉衡一年之久,却不见你们向天下昭告找过我,今日却是哪股风吹得你们精神一震,还知道我回来了?”
赤金莲花飞船的十级大风,那是汇聚万两黄金的压力,如此招摇展翅,除了瞎子,没有人看不到。
别说一年,消失五年他们也懒得找,反正玉衡郡行事,有郡主无郡主无甚区别。
“黎阁主已昭告天下,冠上加冠恐贻笑大方。”西风轻轻回道,“属下已命参与建造飞船的几名弟子将飞船停息到空旷之处,顺带检查滑翔齿轮的工作性能可否依旧完好。”
慕容黎见巽泽趾高气扬,西风言语一丝不苟,抓不到错处,遂阻止巽泽,道:“如此盛景,也不枉费浓浓春色,既是他们念你之情,收下吧。”
“清明时节,行人断魂,为生魂引路便是三步一盏明灯相照。”巽泽似笑非笑,“他们或许是想把我们送走。”
慕容黎怔住:“这……”
江湖豪情恣意,岂信这等神鬼怪论无稽之谈。
西风也怔住:“从物理角度机枢原理计算,这般挂法方能不漏一盏,尽数挂完。”
巽泽继续似笑非笑,看看慕容黎:“阿黎不信?”
千盏灯笼明晃晃的,方才还觉得璀璨浪漫,见巽泽如此认真怀疑的神态,似有股阴风阵阵,凉意嗖嗖,慕容黎摇头叹息,此人真是太煞风景。
巽泽神秘兮兮凑近慕容黎道:“阿黎可还记得他们当年雕刻的那个本郡主真人石像?”
慕容黎回想片刻,止不住勾起笑意,点了点头。
他继续道:“岂不就是烧香烛纸钱拜神求鬼三步一叩首要把我送走。”
说起那个雕像,其丑陋之境界,罗刹夜鬼都得惧之三分,慕容黎想到就好比人投胎之时头先着地,再被狠踩两脚,一把稀泥和成之丑也不过如此。丑便算了,不认也罢,他们竟故意刻上“疯神”二字,为雕像正名,就是风神巽泽。慕容黎忍住,尽量不笑出声:“或许这次他们是真心实意的。”
“黎阁主明察秋毫。”西风微露歉意,“雕像实属意外,出发点是好的……只因民风淳朴,不善表达……”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信看看你们的祈愿词,定不是好词。”巽泽抬手,扯下一盏明灯中的纸条,展开,念了起来:“扶摇直上九万里。升天。”
西风道:“愿阁主一舞剑气动四方,一剑破万里,并非不祥之意。”
嗯哼!阁主何不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听起来是好词,就有升天之感。巽泽给西风一个眼神,自行体会,扯下另一只灯笼的纸条:“十万斩阎罗,心悲动我神。入地狱。”
慕容黎接过纸条,巽泽展开一个和煦的笑容,对西风道:“我若哪日入了地府斩十万阎罗,也得带大家一起,鬼多,三人掷箭矢,五人敲锣鼓,多热闹。”
巽泽曲解词义,西风只能颔首应道:“星含宝剑横,霜刃未曾试。阁主乃玉衡的神,但听阁主差谴。”
“巧言诡辩。”
巽泽又取下一纸,“此情可待成追忆,为伊消得人憔悴。”他猛然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猛踩两脚,气道,“狗屁不通,这谁写的?拉出去砍了。”
“这……委实不妥。”西风看了慕容黎一眼,轻声道,“此人既是思念成疾,想必日渐消瘦,不难排查,属下一定擒来给阁主发落。”
慕容黎含眸微笑,情诗,巽泽曾也一日一句飞鸽传过给他,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其精髓已学了个十之一二。
他决定找个舒服的椅子坐着看戏。
“执手相看泪眼,一寸离肠千万结。”明灯已被巽泽一盏盏扯下,无情踏碎,丢在西风面前,“别来半岁音书绝,报答平生未展眉。”
“滔滔江水之情,连绵不绝之意。”
“……”巽泽的邪魅已变邪气,“你们的思念之情可真热情。”
西风沉静轻柔的眉峰微蹙:“两位阁主日月相照,想必已交换生辰贴。弟子既知,竟还有觊觎阁主之心,乃大逆,待属下甄别查出是谁所为,定交由阁主发落。”
“你不知道?”巽泽邪气盛大,已接地狱,脑回路自动略了生辰贴三字。慕容黎不动声色,透着一丝狡黠。
西风深情弱弱:“绝非属下所为,属下未敢自行窥看祈愿内容。”
巽泽脸上鬼气森森,觉得没有必要再看下去,阴风飒飒身形微动,就坐到慕容黎旁边,把纸条递给慕容黎:“阿黎看,能看出什么?”
慕容黎铺开纸条,饶有兴致道:“倒是一群性情中人,敢想敢言……”
“……”巽泽微笑,“字形。”
慕容黎思忖:“字如狗爬,难以调查。”
巽泽:“丑成一样,难以分辨,所以才敢如此放肆,都跟人精似的,知道仅凭字形抓不到他们。”
慕容黎笑道:“那也是你向来不与他们为难,听惯了阿谀奉承,这般表达景仰之情倒也有趣,你也知道他们绝无恶心。”
即便有为恶之心,也不是对手。
西风道:“依属下愚见,玉衡子民对郡主爱慕,景仰之情由来已久,愿一生追随,天上地下,为郡主所命。”
巽泽已没好气:“看吧,阿谀奉承。”
心之所向是阿谀奉承,借诗赋情为大逆不道,西风不失礼貌回答:“属下实话。”
“罢了。”巽泽斜倚秋栏,道,“宫灯暂留今夜,明日全部撤走。”
“是。”
巽泽转侧身子,一把拉住慕容黎,“阿黎,陪我喝酒去。”
“好。”慕容黎起身,正好看到灯光洒满西风全身,照得他的白衣宛如月华般清冷,婉柔中似乎有什么是慕容黎看不透的。
*
说是喝酒,巽泽却拉着慕容黎往寝宫行去,慕容黎寝宫坐落仙人府正中央,也被挂满红灯。
明晃晃的。
巽泽袍袖一拂,数十盏灯登时熄灭,寝宫院外瞬间暗了下来。
慕容黎踏入内殿,点燃蜡烛,看着屋宇外漆黑一片,与方才的璀璨形成鲜明对比,不禁问道:“难不成明灯中有什么暗器毒烟?”
巽泽神秘兮兮凑近慕容黎:“亮如白昼,若是被他们看到什么岂不是很没面子。”
慕容黎走到茶案旁,靠在一张雕花椅上漫不经心道:“怎么跟做贼似的,这不是你的地盘吗?有谁敢在你的地盘上放肆?”
“彪悍的人无法以常理度之,玉衡这群人他们能同心协力一致对外,也能一致对内偷窥我。”巽泽露着灿烂风华,突然用力,掌风扫至,便将所有门窗关紧,一道蓝芒如月华绽放,顷刻将整栋屋子罩住。
三阴剑影,将一切隔绝,连夜风都透不进来。
看他布下如此强的结界,真跟防人偷窥一般,慕容黎勾起一抹笑容,看破不说破:“所以你怀疑灯笼被动了手脚?”
“小心使得万年船,只要他们有动作,必有猫腻。”巽泽布置完结界,一下就闪到慕容黎身前,毫不正经的贴了上去。
“君子不失色于人。”一封帖子在他脸上展开,慕容黎脸含微笑将他的脸和帖子一起推到桌上,“你说的猫腻是这件事吗?”
“这是什么?”巽泽从脸上扯下名帖,看了下,表情突然有些凝重,“英雄帖。”
慕容黎幽幽看着巽泽的表情,怔住:“不是你广发英雄帖要召开的武林大会吗?”
“怎会是我?”巽泽似乎被慕容黎这话惊到,片刻才恍然大悟,“阿黎,那时我说召开英雄会让你夺武林盟主之位不过一时玩笑之言,江湖险恶,多少旁门左道连我都要避之三分,我怎会发英雄帖让你冒险?”
慕容黎莞尔一笑:“看阿巽神色,似乎知道这发帖之人?”
“嗯。”巽泽看着英雄帖左下角画的那把七弦琴,点头,“一位故人,曾托他办过一件事,多少还欠了些情谊。”
慕容黎幽幽道:“同样是黎泽阁阁主,帖子却到了我手中,莫非是这位朋友不想让你前去?”
巽泽丢下帖子,道:“帖子若真是出自他之手,他当知道你去就等同于我去。”
“关于我是黎泽阁阁主这件事,除了本阁弟子,想必江湖中知道的人极少。”慕容黎指骨叩击桌面,深邃的眸子看着帖子。
能越过层层筛选,同奏章一起精准送到他手中,只能说明朝中已渗入江湖势力,某位重臣与江湖勾结,引他出瑶光王城,究竟想做什么?
若只是一般江湖宴,这封帖子应该是送到巽泽手中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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