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我不懂。

他面色郑重:“我说我身体好,但一拿身体做赌约,赌我生病你要和我在一起,就真的生病了。说明老天都帮我。”

“淋雨本来就容易风寒入体,这算哪门子天注定啊!”我又埋头笑了。

“不许笑!”乐川嗔道,躬下身子迁就我低垂的视线,“我要是能找到更多的证据,证明老天爷注定要我们在一起,你是不是就同意了?”

言之凿凿,好像真有似的。自上而下看着他,耳鬓垂落的长发扫过他俊秀脸庞,那么执着坚定,我一时不知该答应,还是拒绝。

“哎哟。”他突地眉峰一抽,表情痛苦,“小灵子,我好像扭到脖子了,快扶我起来。”

我忙照办,不防被他顺势拥进怀里,和上次在教室里一样,难以防备。

“答应我吧。”他下巴抵着我的肩膀,不依不饶,“反正我不一定能找得到,不是吗?”

“是的。”我防备不了乐川的拥抱,似乎更狠不下心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恳求。

他看向我,大喜:“你答应了?”

“嗯。你如果能找到我无法反驳的证据,我就和你在一起。”

“一言为定。”

“好。”

乐川刚才已经给了我一个专属于他,独一无二的礼物,我觉得,值得再为他冒一次险。又或许,我根本不相信他能找到天注定的证据,先退一步,再等他知难而退。

我还能怎样呢,就这样吧。

顾及乐川尚未痊愈的身体,我提醒他快回家休息,一看时间,自己已经错过宿舍门禁。坚决拒绝某人邀我留宿他家的约请,我也不能露宿街头,一个电话打给姜谷雨。早早躺平的她,睡意蒙眬中臭骂我一顿,没问缘由,只命我赶紧滚过去。

几个小时前才嫌我没良心,几个小时后见我从乐川车里下来,姜谷雨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终于醒了。而且醒得很彻底,她钻进我被窝,神清目明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我提及那个天注定的赌注,她也表示希望渺茫,对乐川不抱胜算。

夜深了,我们谁也没有睡意,天南海北聊完,自然而然地来到爱情这个永恒的话题。得知杜尔欧和初恋的故事,姜谷雨并没有太大反应。不感动,也没自觉不值,她只是淡漠地道,轰轰烈烈地爱过就好,谈永远太虚,谈忠贞太假。

永远、忠贞是结婚誓词里的词汇,姜谷雨相信爱情,但不相信婚姻。

初三那年,姜谷雨父母闹离婚,争房争钱争股权,唯独不争姜谷雨的抚养权。心灰意冷的她毅然决然回到老家读高中,遇到了从老家返乡的我,一见如故。离婚大战结束后,抚养权判给了她爸。她妈远走高飞,过上资本主义的腐朽生活。姜谷雨不肯随她去。我们大一那年,她爸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妙龄女郎,迎来第二春,隔年又喜得一子。姜谷雨执意搬出四口之家,独自住进这栋偌大的别墅。

明明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主,姜谷雨这两年却过得越发自由自在。有空就给妈妈通个电话闲扯淡,偶尔回家吃吃饭,逗逗年幼的弟弟,一点儿也不苦大仇深,怨天尤人。

“你不恨他们吗?”翻身面对姜谷雨,我问。

“以前恨,但总不能恨一辈子。”她也翻身面对我,“所以啊,灵均,我不明白。你爸妈感情好,很少干涉你的学习,不给你压力,也不怎么限制你的自由,你为什么还要处处和他们唱反调?”

姜谷雨口下留情。我不仅爱唱反调,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时常反对他们,违抗他们,忤逆他们,最终激怒他们。

“有句话不是说,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我谢谢姜谷雨对“忽视”一词的美化,“看他们怎么对待我姐姐,怎么爱她关心她,我宁愿不要‘不干涉,不限制’,也想他们像对姐姐一样,对待我。”

她听得踌躇不决:“灵均……你不觉得这样想太心胸狭窄吗?你姐姐身体不好,你父母对她更好一些,是应该的。”

“对,是应该的。”我从未对此产生过怀疑,只是……薄被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姜谷雨,你有没有想过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她愣了一下:“因为人类需要延续,文明需要传承。”话音稍停,像为打破沉郁的气氛,她玩笑般又道,“总不可能是因为啪啪啪的时候,大家都忘了戴套吧。”

我捧场地微提嘴角:“可有的人是因为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我没有回答,转身背对她,闭上眼:“睡吧。”

良久,姜谷雨问道:“灵均,你能告诉我,你姐姐生的什么病吗?”

睁开眼,恰见夜风拂动帘纱,窗外树影沙沙,我说:“地中海贫血。”

“现在好了吗?”

“嗯,只是免疫功能比一般人弱。”

卧谈戛然而止,不久身后传来姜谷雨睡熟的鼻息声,我却一夜未眠。

日出破晓,我迷迷糊糊地睡去,直到耳边依稀传来熟悉的手机铃音。见身后姜谷雨只烦躁地拉高被子,翻个身又睡着了,我赤足慌忙钻进卫生间,随手关门,坐在马桶上接通电话,喊声姐姐。

“呀,国内是不是刚天亮,我吵醒你了吧?”

“刚醒。”姐姐呼吸起伏,背景伴有嘈杂的车鸣声。我知道她有个习惯,为避免危险,绝不会在走路的时候拨打或接听电话。现在却破例,我不禁问:“姐姐,有事吗?”

“小均,我回国了去投奔你,好不好?”

“投奔我?”姐姐声音愉悦,听起来像在开玩笑。

“对。我刚收到份oer,你上学,我工作,我再租个房子,我们姐妹俩住在一起。好怀念学校西门外的烧烤啊,不知道味道变了没有。等我回去,你一定要陪我去……”

“姐姐!”一声低呼打断姐姐,等她不语,我也陷入沉默。感觉非常糟糕,像嗓子眼堵了团棉花,有话却说不出口。

“小均,你不欢迎我吗?”

我能想到那头的姐姐一定弯下了眼尾。那种“我见犹怜”的美,我也曾对着镜子,东施效颦地模仿过

“欢迎,可是姐姐,”话涌到嘴边,我咬咬牙尽量轻松地说出口,“你忘了,繁木哥也在这里呀。房子都买好了,我去看过。小区环境特别优美,有两棵你最喜欢的樱花树。所以繁木哥特意买了面朝中庭的房子,一打开窗户就能看到樱花树。”

“樱花,”手机里姐姐的声音突然消失,像断了线。我看眼屏幕确定仍在通话中,想喊姐姐,刚张嘴,只听,“繁木,他现在好吗?”

姐姐语气如常,我却不由得握紧手机:“姐姐,你和繁木哥……”

“分手了。”

“为什么呀?”我震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分开太久,没感情了。”她更随意地道。

“不可能!姐姐,你给我打电话绕那么大圈子,只是想问他好不好,对不对?”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疑问句说得有如肯定句。

那头传来姐姐的轻笑声:“我早跟爸妈说过小均聪明,考上重点大学不奇怪。”

“姐姐,你们为什么分手?吵架一时冲动吗?”我追问。

“不是,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姐姐的声音又恢复了如冷漠般的平静,“其实,出国前我就提过一次,这次更坚决。”

就像幻想过姐姐和廖繁木结婚的场景一样,他们分手这一天,我也不是没有卑鄙地憧憬过,甚至不止一次。可当它真实发生时,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也不觉惋惜,更不替他们难过。仿佛所有情绪都已冻结凝固在发麻的大脑里,只能依靠本能开口说话。

“因为什么?”

“小均,别问了。即便知道,你也帮不了任何忙。”

“无法挽回?”

“对。”

我心底沉睡已久的蛾子睁开了眼,它挣扎,它撕咬,想要破茧而出,想展开翅膀飞,飞向那万劫不复的火焰……

“姐姐,我救过你的命,你不要繁木哥,请把他让给……”

不确定姐姐有没有听清我的话,因为突然冲进来的姜谷雨一把抢走手机扔进马桶,还变本加厉地冲了水。

“王灵均,你疯啦!”

听着嗡嗡水流声,我脱力地靠上冰冷的墙壁,一瞬竟感到庆幸,姜谷雨来得及时。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爱情是任意转让的交易品吗?你姐姐不要,你就能接手!你要得起吗?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你会一无所有的!”

姜谷雨在生气,而我在笑:“姐姐说他们没可能复合。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本来以为再也等不到……他现在单身了,变成一个普通男人,我为什么不能要他?”

“你想要他什么?他这个人,还是他的心,哪一样他会给你?”

“我不要他给我什么。”我望着姜谷雨,好像望着一个多管闲事的陌生人,“我会把我自己给他,他要什么,我给什么。”

她冷笑:“只要是你的,他什么也不会要。他不爱你,你比谁都清楚。不要忘了他是个老师,戴着比一般人更重的道德枷锁。即使和你姐姐分手了,他也永远无法摆脱曾经是你准姐夫的身份。”

“那我就去陪着他,像妹妹一样陪着他,反正他也一直把我当成妹妹。”

“然后呢?莫非你还指望陪他到老。”听出我的外强中干放任自流,姜谷雨轻柔下语气,拉起我的手,“灵均,不要说你得不到廖繁木的爱,就算得到了,你会失去更多。相信我,再大度的人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妹妹和前男友在一起。你不能因为要去爱他,和全世界为敌。”

“我有全世界吗?”鼻尖一阵泛酸,不再为一败涂地的爱情,而是为某些我耿耿于怀很久的东西,我强忍泪水,“姜谷雨,我觉得我已经要得够少了!我不要爸妈爱我,不要姐姐爱我,我也不要廖繁木的爱,所以我的爱就变得可有可无,一文不值了吗?”

无言,沉默。

一滴晶莹的泪从姜谷雨眼眶中滚落,那也是我的泪。

“灵均,你还有我呀!”她紧紧抱住我,声音哽咽,“我也不要爱我爸妈,爱我弟弟,爱易子策,我只爱你!”

我被姜谷雨惊世骇俗的表白逗笑了:“傻瓜。”

“笨蛋!”她把眼泪往我衣服上一抹,立刻反唇相讥。

“猪队友!”

“暗恋狂!”

“爱哭鬼!”

“大白痴!”

……

就这样你来我往,骂完了肚子里的所有存货,我们坐在地上肆无忌惮地大笑。又翻开马桶盖,猜拳决定谁来打捞我的注水手机,以免堵塞下水道。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问题交由专业人士处理。

在这个慌乱无序的清晨,我注定失去了手机,却赢得了姜谷雨给我的世界。让我知道,我终究不会一无所有,因为无论如何我还有她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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