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一震道:“难道他们都……”

方起均道:“不仅死了,尸首还从黄泉渡口一路飘下来,待到在下游发现之时,早已腐烂。每人背上的皮都被揭去,血肉模糊,腐臭难闻。”他眼中那恐惧之色更浓,“而且,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两朵花。”

裴明淮又是一震,忙从怀中取出了方才从青囊墨林身边捡到的那两朵花,道,“可是这花?”

方起均老眼昏花,把花接过来,一直举到眼前方看清了,手一抖,花又落到了地上。“正是,正是此花。”

裴明淮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这是何花?”

方起均正要回答,裴明淮忽然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幽幽渺渺,细如游丝,但却极清晰地钻入了他耳中。

“彼岸既然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

裴明淮听得分明,正是方才在黄泉渡所听得的那个声音,登时跳起,推开门奔到了院中。院落不大,且点了不少灯笼,照得通亮,还站了不少小厮家丁,看样子都听到那个声音了,个个面带惊恐之色。裴明淮问:“你们方才可有看到这院中有人来过?”

小厮们齐齐摇头,裴明淮心知有异,一股不祥之感涌了上来。英扬已追了出来,问道:“明淮,你也听到了?”

裴明淮皱眉,道:“不错,方才在黄泉渡我听到的便是这声音。”

英扬沉吟道:“在黄泉渡的时候,我却不曾听见。”

裴明淮道:“你离得那般远,听得到倒怪了。”

回到正堂坐下,裴明淮缓缓道:“那声音说……彼岸既然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他说的花,想来就是死去之人身旁那花了。”

方起均一叹道:“这花是随着那万教一起传来的。”他眼神更是遥远,慢慢道,“他们并不喜花草,却在山顶专辟了一块地方,种这种花,日日供奉。”

裴明淮道:“山顶?”

方起均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甚异,在我们这地方,极难种活。必得是高处,又极寒冷的所在,才能成活。听说那些教众以雪水灌溉,方能开花呢。”

裴明淮道:“现在可还种有这花?”

方起均摇头道:“早没了,谁还费那么多力气去种?”

裴明淮笑道:“难怪是干花。红白相间,着实怪异。先前在黄泉渡口,我刚一见着,真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那花是浸在血里养出来的呢。”

方起均摇头道:“这花是从西域传来,本来也无甚稀奇,只是跟那万教搭了边,便显得格外诡异了。”

裴明淮忽道:“方老爷似乎对此花知之甚详?”

胡大夫在一旁道:“裴公子有所不知,此花剧毒,却可入药。我等乃是大夫,多少知道些。”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说罢,沉默不语。

英扬见他不再说话,便道:“明淮,折腾了这么久,你也该累了,先到我家去歇息,明日再谈,如何?”

裴明淮点点头,问方起均道:“令爱和令公子现在何处?”

方起均一怔,胡大夫道:“已安置在了西跨院里,让小午守着呢。”

裴明淮道:“我先去看看他们,再歇息罢。”

方起均已上了年纪,身上又有病,行动缓慢,英扬便道:“老胡,你且扶他慢慢来,我先带明淮过去。”

那西跨院中,相邻的两间屋子里灯火明亮,有个小厮靠在门前,却在打盹。英扬拍了拍那小厮的肩头,道:“小午,你这时候还瞌睡?”

那小午被他一拍,竟然软软地就滑了下来,一直滑到了地上。英扬大吃一惊,忙缩回手,弯腰想去扶他。裴明淮比他更快,一脚踹开了门,一闪身便进去了。

门一开,裴明淮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心中暗道不妙。再定睛一看,榻上躺着一个女子,一手手腕上挽了璎珞,正是他方才救下来的青囊。她此刻呼吸早已停止,只是脸上仍是那副罗刹鬼脸,也看不见她表情,裴明淮突然一怔,他发现原本嵌在青囊额头上的那粒血红玉石竟不翼而飞,只余了一个血红的空洞,血肉都被翻了起来。

他见青囊衣上尽是鲜血,却并未见着伤痕,便轻轻将她翻了过来。这一翻,裴明淮连呼吸都屏住了。

青囊背上的整块皮,都被揭走了。此时她的背上,一片鲜血淋漓,腰下、脖颈、手臂上的肌肤,却是白嫩细腻,与背上血红的一块相比,红白分明,更是骇人。裴明淮见她情状极惨,不愿再看,便把她轻轻平放回了榻上。一回头,方见英扬正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脸上又是惊,又是怒。

“青囊……她……她……”

裴明淮叹道:“这位青囊姑娘已然死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中竟还捏着那两朵花,冷冷道,“这两朵幽冥之花,必然有一朵是她的。”

英扬道:“那墨林他?……”

裴明淮已转身冲了出去,那小厮尚软软地倒在门口,裴明淮一跃而过,把邻室的房门推开,见那方墨林同样躺于榻上。裴明淮试了试他呼吸,舒了一口气。“没事。”

正在这时,胡大夫扶着方起均走了过来。方起均双眼虽然不济,一闻到血腥味,“啊”了一声,往后就倒。英扬忙帮忙扶住方起均,道:“想是急痛攻心,不碍事,你进去看看青囊吧。”

胡大夫忙进了屋,一见青囊便倒抽了口气。他看过了青囊的背,回头对英扬道:“这……这跟前面那些人,都一模一样啊。”

英扬点头,脸色惨然。胡大夫皱眉道:“看青囊的肌肤柔软,应是刚死便被人……被人……”

裴明淮道:“刚死便被剥了皮?”

胡大夫苦笑道:“也可能,是在昏迷之中便被人剥了背上的皮。”

裴明淮英扬齐齐打了个寒噤,英扬惨然道:“这也未免太丧心病狂了!”

裴明淮道:“青囊姑娘是怎么死的?”

胡大夫摇了摇头,道:“老夫眼拙,看不到她身上有伤口。若是能看到她的脸,也许能看出是否中毒,如今,如今她的脸……”他看了一眼青囊那张鬼脸,在烛火下看来仍是狰狞无比,立即转了头。

裴明淮望着青囊的脸,心里甚是难受。青囊肤色白皙,体态轻盈,想来一张脸也是同样娇美,如今却被密密绘得连本来肤色都不见了。

他这时细看青囊,却发现她身上颇多伤痕,倒像是在哪里撞了一样。英扬见他表情,问道:“明淮,你怎么了?”

裴明淮道:“我还忘了问你,她跟她哥哥是去哪里不见的?”

“他们前日去拜祭方夫人,到晚上都没回来。这方老爷自眼病加重以来,不便出门,未曾同去。”英扬叹道,“车夫是方府上的人,还跟了杜县令的几个手下,至今也不见回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裴明淮问道:“他们是坐的马车?”

“不错,方家祖坟在山里面。”英扬道,“大约来回也要大半日光景。怎么?”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我看这青囊姑娘,身上有不少伤痕,都是新伤。不是擦伤,就是碰伤,并不致命。我猜,这兄妹二人,是在路上被人截下的,青囊姑娘大概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才会有这样的伤。”

英扬坐在一旁,一手扶头,道:“我如今真是失了方寸了。”

裴明淮见他脸上疲色尽显,便道:“青囊姑娘已死,依我看,先把她尸身停放好,待得明日再到县衙,请仵作来细细检视。至于那位方公子……”他迟疑了片刻,方道,“若是方便,我便住在这院里,有什么事也能见机行事。”

英扬道:“有理,还是你想得清楚。”

裴明淮道:“可是,不管是要抓凶手,还是要抓鬼,我都不在行。这里的县令,你很熟么?”

英扬叹道:“杜大人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此事。他说,即使有升迁的机会,也定然要把这桩悬案给破了再走。如今他年纪也不轻了,却还在这个小县城耽着……”

裴明淮道:“这杜大人看来是个好县令了?”

英扬道:“十分清廉,凡事都为百姓着想,是个好官。若非这桩悬案未破,他也早不在这里熬了。”

裴明淮找了一床绣被,遮在青囊身上。此时方起均哼了一声,悠悠醒转,过了一时方才掉下了泪,只叫道:“青囊……我那苦命的女儿哪……”哭了一阵,突又道,“墨林呢?墨林他怎样了?”

胡大夫见他要起来,连忙按了他道:“且坐着,墨林没事。这位裴公子已经答应在这里住下了。”

裴明淮见这方起均又要对他见礼,忙道:“若是再要这般拘礼,在下就连住都不敢住了。”又道,“我便住这里便是。”

方起均一呆,道:“这间屋?”

裴明淮道:“正是。”

方起均道:“可青囊……”

裴明淮道:“另寻一间屋子,停放青囊姑娘。我便就住这间,且看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英扬突然笑了一声,裴明淮见他笑得古怪,便道:“你笑什么笑?”

英扬摇手道:“没什么。”

裴明淮道:“有话直说。”

英扬苦笑道:“你又不是这里的人,就算那鬼来了,又怎会来找你?”

裴明淮道:“那倒难说。”

英扬奇道:“此话怎讲?”

裴明淮笑道:“那鬼声说,我抢了已入幽冥之人,我定然会再回黄泉渡。嘿嘿,我偏不回去,我看他倒来不来找我?”

英扬叹了口气,道:“你果然胆子大。”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昔年的鹰扬坞主,怎的变得如此英雄气短?”

英扬苦笑道:“在这里住长了,昔年的甚么英雄豪气,也早磨得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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