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裴明淮果然便是在青囊暴死的那屋里住的,一夜无事。裴明淮累了一日,这一觉一直睡到阳光刺眼,方醒了过来。屋里熏了香,血腥味早已不闻,那张染血的榻也早已移了出去,是以裴明淮这一夜倒睡得甚好。

他先到隔壁看了一看那方墨林,见他依然昏睡,脉搏有力,当下放了心,关好门走了出来。

方起均由两个丫头扶着,正向这边走来。裴明淮知他眼神不好,便迎了上去,道:“方老爷这么早便来了?”

方起均叹道:“担心墨林那孩子,睡不着哪!睡不着哪!又想着青囊……”说着说着便抹泪,裴明淮也不知如何应对。好在方起均抹了两把眼泪,又道,“裴公子,你自己……昨夜可好?”

裴明淮点头道:“我不怕那恶鬼,恶鬼也未见得敢来扰我。”

方起均道:“那便好,那便好……”

裴明淮道:“在下有个疑问,想问方老爷。”

方起均道:“公子请讲。”

裴明淮道:“既然知道令公子与令爱可能会失踪,为何还不小心在意,竟让他们这时候出门?”

方起均叹道:“他兄妹二人,本来就极少出门。这一回,本来英扬打算送他们去,但正好裴公子要来,英扬生怕礼数疏忽了,这几日都在家里候着公子。”

裴明淮一听,实在是不知如何作答。方起均忙道:“公子不须多想,这与裴公子毫无干系。昨晚英扬不说,便是怕公子多心。唉!即便英扬跟着,又能如何?躲得了这次,也躲不了下次。”

裴明淮沉默半日,方道:“听说,县令大人也派了身边的人跟着?”

这时,院门口有个甚是沉稳的男声道:“派是派了,却怎地也斗不过那暗里的鬼神。”

裴明淮一抬头,便见着有个相貌颇为威严的中年男子站在院门。那男子留了三绺黑须,虽穿了便服,裴明淮也一眼便看出他必是个官,当下便笑道:“这位想是县令大人了?”

那杜大人一怔,道:“正是本官。”又问道,“这位公子是如何看出……”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在下见的官不少,那做官的人,跟寻常人差得可多。”

杜大人又打量了他几眼,道:“这位公子看来气度不凡,既有此言,想来也定非寻常之人了?”

裴明淮又笑了笑,不置可否。那杜大人微觉尴尬,方起均忙上来道:“杜大人,这位是裴明淮裴公子。”

杜大人一怔,道:“裴?”

裴明淮道:“正是。”

杜大人道:“我朝太师……”

裴明淮道:“家父。”

杜大人又是一怔,但立时看出裴明淮不欲再提此事,忙赔笑见礼道:“下官草名如禹。裴公子,听英扬说,您昨夜便是在此处留宿的?可有异事发生?”

裴明淮笑道:“我倒一心想有异事发生,无奈没有。”

方起均道:“饭已摆好,不如到正堂那边,边吃边谈,如何?”

杜如禹笑道:“正好,我还粒米未进呢。”

方家准备得十分丰盛,裴明淮和杜如禹都并未客气,只有主人方起均却只喝了几口清粥。杜如禹便开口道:“方兄,我知你心中难过,不过,你那身子,还是多加在意的好。”

方起均苦笑道:“多谢关心,只是老夫实是如哽在喉,咽都咽不下去。想到那升天坪……我便一些胃口也无了。”

裴明淮喃喃道:“升天坪,好贴切的名字。”

杜如禹笑了笑,道:“不过比剥皮坪好听些罢了。”他叹了一声道,“那件事已经过了几十年了,我看过了当年的卷宗,想想当时那些人被活活剥皮而死,凄厉毒咒之声不绝,便觉着不寒而栗。”

裴明淮道:“有卷宗?”

杜如禹道:“自然有,且记载详尽。据说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万教为首那人口念毒咒,咬破舌尖狂喷鲜血,天上骤然响了一个炸雷,将升天坪的山壁都劈掉了一块。当时行刑的一众人都吓得不轻,只是仗着人多,又有上命,强自撑着罢了。”

裴明淮笑道:“七月十五有雷雨也是常理,巧合罢了。”

杜如禹微笑道:“像裴公子这般什么都不信之人,倒也少见。据记载,那日黄泉渡里的河水骤然变成了血红之色,翻滚咆哮,有大胆的人去舀了一碗,闻之腥味扑面,便与血水无异。”

裴明淮已经有点笑不出来。“想当日处死了那么多人,染就河水成血,也非特异之事。”

杜如禹叹道:“还好那时当县令的不是我。”

裴明淮道:“可否把卷宗与我一阅?”

杜如禹答得十分干脆。“好,回去我便叫人送来与裴公子。”

裴明淮道:“多谢。”

杜如禹道:“那处坪本来无名,只是发生了此事后,众百姓为讨个吉利,便唤了它作升天坪。那万教有个画师,最擅佛像壁画,据说他花了数年功夫,在山壁上画了十罗刹之像。”

裴明淮道:“又是十罗刹!”

杜如禹道:“不错。如今这壁画尚留于山壁之上,因色彩浓重,画功出众,大约又加了些特别的颜料,虽经风吹雨打,至今还看得出昔日颜色。不过,怪事也就从这些壁画上生出来了。”

裴明淮道:“怪事?”

杜如禹道:“那条路本是百姓进山的捷径,那些教众被处决之后,百姓惧怕,不敢进入升天坪。过了些时日,大家的惧意渐消,也开始有些胆大之人,敢走进去了。因为若是绕路,得多走上半日呢。但有一日,一个村民从升天坪发疯一样地跑出,说壁画上罗刹手里拿的的莲花从闭合变成了开放的!”

裴明淮皱眉道:“还有这等事?”

杜如禹道:“这些都在卷宗里写得一清二楚。我也很是不信,但问了几个当地的老者,都说是实。那个村民,也在不久之后发疯而死。这类的记载甚多,有人是看到了壁画中的罗刹天眼放光,有的是见着罗刹手持的莲花开放,甚至有说罗刹从壁画上走出来的。但他们都发疯死了……无一例外。”

他长叹一声,道:“这种事多生几桩,便再也无人敢入升天坪,自然成了禁地。大家都宁肯多走几个时辰,绕道而行,也决不愿把自己性命赔上。这情形,竟一直持续了数十年,直到小玉的事情出来,尸身在黄泉渡被我们找到……”

裴明淮道:“我在那处见到一块写着‘黄泉渡’三字的石碑,不知是何人所立?”

杜如禹道:“黄泉渡本来无名,升天坪也本来无名。那块石碑,也不知是何人所立。升天坪这名字,也不知究竟是谁叫出来的,已经叫了几十年啦。”

裴明淮淡淡地道:“莫不成鬼还能立块石碑不成了?这鬼神之说,我可不信。”

杜如禹望了他一眼,方起均的眼神也甚是怪异。杜如禹摇头道:“我学的是儒家之道,要我信,实在难。但在黄钱县,类似的事一再发生,我……唉,由不得下官不信。”

裴明淮正想再问,忽然听到院外一阵喧哗。他便问道:“外面何事这般吵?”

方起均道:“裴公子,可还记得昨晚我等说的赛灯会?如今正是在准备哩。”

裴明淮一怔道:“既然每次赛灯会都会有这种事发生,为何你们还要开这赛灯会?”

杜如禹道:“下官怎会未曾想过?第一次赛灯会上出现小玉的人皮灯笼,尚不足以让赛灯会取消。下官也是抱着一看究竟的心情,去了第二年的赛灯会。这一年的赛灯会,却再无了往日的热闹气氛,众人都是惴惴不安……记得正是我为了安定心情,在招呼席间众人喝酒之时,我派往升天坪路口巡视的衙役惊慌不安地回来了,说在那里看到了两盏灯笼,”他顿了一顿,叹道,“此时,康家的书茗已经失踪了月余了……”

裴明淮道:“如此说来,这次的人皮灯笼,便是这康书茗的了。”

杜如禹点头道:“我等众人一见着人皮灯笼上那个夜叉形貌的蓝婆罗刹,便知是……是康书茗了。另一盏灯笼,却仍是小玉背上的毗蓝婆罗刹。我本待天明再进黄泉渡查看,只是不到午时,书茗的尸首便在下游被发现了。那两盏人皮灯笼也莫名消失了……但下一年,却又出来了……”

裴明淮又问道:“然后呢?”

杜如禹苦笑道:“再一年,我自然不再让开赛灯会了。这虽是百姓们数十年来的最大乐子,但大家自然也决不会反对取消。但那一年,却失踪了两个孩童,我心里极为不安,便跟方兄,胡大夫,还有几个衙役,去了升天坪……”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道:“我们到了那处,抬头一看,只吓得浑身发冷,寒气直冒!这一次,树上竟悬挂了四个灯笼!蓝、黄、绿、红,每盏都有一个罗刹像!”

裴明淮道:“那失踪的二人……”

杜如禹道:“过了数日,尸首先后在下游发现,腐烂不堪,死状甚惨。”

裴明淮道:“于是杜大人次年又重开了赛灯会?”

杜如禹苦笑道:“这实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下官也不是没派过人去守着升天坪,只是也没发现什么。后来也就不派人了,谁不怕呢……重开赛灯会之后,果然有所好转……唉,说着这四个字,下官自己都觉着愧对自己这县令之名。后来,每隔一年便会多出一盏人皮灯笼。算算,也已经有七年了……”

裴明淮一算,道:“头两年每年一盏,第三年二盏,然后又过了四年……也便是说,已有八尊罗刹,尚余两尊,也就是青囊墨林二位?”

杜如禹叹道:“若非裴公子仗义相救,恐怕他们也与前面之人并无二致。”

裴明淮一呆,想想杜如禹此言也甚有理。若非他那时凑巧赶到,青囊墨林二人,恐怕当场就会被剥下背上人皮,再过两日恐怕也会浮尸黄泉渡中。

当下三人一时无话,裴明淮又问道:“往年的人皮灯笼,都是赛灯会上出现?”

杜如禹道:“正是。”

裴明淮皱眉道:“这就怪了。今年分明还没到赛灯会,灯笼却都挂上了?”

杜如禹听得此言,也是一怔。半日,方道:“兴许,今年是……是……”

他迟疑着不肯说下去,裴明淮接道:“今年是最后一年了?”

他这话一出口,杜如禹竟不知如何回话了。

方起均抬起头,强笑道:“裴公子初到此地,不如出去逛逛?今日正逢黄钱县集市哪。过了今日,直至赛灯会结束,街上可都是冷清得紧了。”

裴明淮望了一眼方墨林的房门,道:“可是方公子……”

杜如禹道:“公子放心,下官自会派人守着,英扬也会留在这里。这大白天的,有鬼也不敢来罢?”

裴明淮忽又道:“不知这青囊、墨林二位,今年岁数几何?

杜如禹道:“墨林二十岁,青囊小他二岁。起均兄这几年身体不好,青囊为了照顾她爹,是以一直不肯嫁人。”

裴明淮叹道:“看来是个极孝顺的姑娘。”

方起均垂下头,两滴泪掉了下来。

裴明淮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然。方起均抬起头,强笑道:“我叫小午陪裴公子出去逛逛。那孩子倒是命大,醒了后,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裴明淮走出了方家,身旁还跟了方家那个叫小午的小厮。裴明淮问小午昨夜之事,小午却全然说不出个究竟,只当自己是瞌睡了。裴明淮叹了口气,只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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