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见着集市上卖吃食的,卖日用什物的,卖胭脂花粉的,应有尽有。有一样东西特别多,那就是灯笼。有纸扎的,有牛皮裁的,有绫绢糊的,十分细巧。灯笼上的花色繁多,有山水,有人物,有鱼虫,有花鸟。

街角有个不起眼的小摊,却围了不少的人。裴明淮也走过去看热闹,别家铺面都会招徕生意,只有这个小摊的主人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手里正在用竹篾编着灯笼的骨架,连头也不抬一下。裴明淮起了好奇之心,定睛看那摊主时,却是个白发老头,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他满身酒气,一双眼睛也是似睁未睁,像宿醉未醒一般。但他摊子上的灯笼,却精致漂亮到出奇。

裴明淮不由得赞叹:“好精巧的灯笼,宫里面的还未必及得上呢。”

那老者却只当没听见,依然继续在编他的竹篾。小午笑道:“裴公子,你是第一次来我们黄钱县,这位便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冯老师傅。”

裴明淮一听到“冯老师傅”四字,便知道是方起均等人提到的那位灯笼名匠,也就是胡大夫的养父。他多看了那老头几眼,果然见着一双眼睛十分浑浊,就算未瞎,也离瞎不远了。裴明淮低声问小午:“这老人家眼睛这样了,还怎么做灯笼?”

那冯老头眼睛虽昏,一双耳朵却灵敏之极,裴明淮话声虽低,却也立时听到了,当下冷笑一声,道:“就算老头子没了眼睛,恐也比那些有眼睛的人强哩。”

裴明淮略觉尴尬,便笑道:“在下并无不敬之意。”

冯老头斜着眼睛,朝他努力地看了几眼,道:“公子是外地来的?”

裴明淮道:“正是。”

冯老头嘿嘿一笑,道:“可是来赏灯的?”

裴明淮道:“贵县赛灯会,远近驰名。”

冯老头点了点头,道:“以前啊,若我冯老头子想夺魁,彩金总跑不出我手里。如今,嘿嘿,老头子再怎么用心,也总赢不了那人皮灯笼了。”

光天化日之下,“人皮灯笼”四个字自冯老头口中吐出,顿觉得四周都冷了几分。裴明淮道:“在下也算有眼缘,昨夜来时,见识过了那人皮灯笼。果然是……”他停了停,道,“非人所能想象。”

冯老头笑道:“不是人能想象,那便是鬼斧神工了?”

裴明淮也笑。“或是个厉鬼罢?而且是生前被剥了皮的鬼,死后还怨气不散?”

他二人一唱一和,说得小午浑身发抖,直拉裴明淮衣角道:“裴公子,我们走吧,小午带您四处逛逛。”

裴明淮便朝那冯老头道:“赛灯会当晚,再来看冯老爷子的灯笼。”

他随着小午走开,只听那冯老头在身后道:“没喽!没喽!以后再没喽……”声音越来越轻,终于不闻。

一路上,裴明淮都见着有人烧纸,那纸钱洒得满天都是。按理说,在集市上烧纸钱是十分忌讳之事,但那些摊主都似看惯了一般,全不在意。有一个老妇人抱着一筐纸钱,从集市中走过,一面走,一面抓了纸钱,四处乱抛,黄色的纸钱便像纸蝴蝶似地飘到那些货摊之上,摊主们竟连拂都不拂。

小午见裴明淮一脸诧异,便低声道:“裴公子,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凡到赛灯会的前几日,都会上街洒钱烧纸的。因为……因为……”他缩了缩头,声音放得更低了,“赛灯会上,一定会出现……人皮灯笼,然后定然会跟着死人的。传说……我们这里的老人们都说,被剥皮而死的人,都是不得超生的……”

裴明淮不觉摇头道:“这便是胡说了,谁说这般死的人不得超生了?十八层地狱里,还有个剥皮狱呢。”

小午脸色发白,道:“裴公子,您……您别说了……”

裴明淮见他害怕,一笑便止住了。他又走了几步,发现已经走出了集市,道:“这条路是通向哪的?”

小午道:“这……这便是通往……黄……黄……黄泉……渡的路。”

他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完,牙齿都在格格打架。裴明淮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那里看看。”

他正要走,小午却猛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叫道:“公子!公子,不能去呀!那里去了,是有死无生啊!”

裴明淮道:“我昨儿晚上都进去过了,这时候怕什么?”

小午只是扯着他袖子猛摇,就差没给他跪下了。“公子,求您不要去!那地儿是真去不得啊!”

裴明淮道:“你不必怕,我又没要你去。”

小午摇头道:“公子是个好人,就算小午求您,不要去!那黄泉渡,真的就是……黄泉渡啊,去了的人,没一个能活着的。”

裴明淮道:“我不是活着么?杜大人,英扬,这些人都进去过,不都好好的么?”

小午又左右看了一看,才悄声道:“公子,那可不同。”

裴明淮道:“不同?有什么不同?”

小午踮起了脚尖,把嘴凑到了裴明淮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杜大人他们,可都是有东西护佑的。”

裴明淮呆住,道:“有东西护佑?什么东西?”

小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也就见着一回,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杜大人和我家老爷一起在看一个香囊,上面绣着非常奇怪的图样。我猜,那一定是什么辟邪用的东西!裴公子,英爷既然进去过,他定然也有。我看您跟英爷是好朋友,您找他要,他一定会给,你拿了这东西,再进去,好不好?”

裴明淮被他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见小午只拖着自己衣袖,满脸乞求之色,只得苦笑道:“也罢,你先领我到英扬那里吧。”

小午如蒙大赦,急忙便往回走。裴明淮跟着他三转两转,穿过了一条小巷,便见着一处宅子,虽气派不比方家,但也小巧精致,想来便是英家了。

英家门上的人一听说是裴明淮,忙地将他引了进去。裴明淮还未到正堂,便听到了英扬的声音,隐隐含着怒气:

“这事可是你们干的?”

裴明淮暗道自己来得不巧,此时小厮已进去报了,英扬的声音陡然不闻,紧接着英扬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来,笑道:“明淮,你怎的来了?来了也不说一声?”

裴明淮笑道:“我上街逛逛,顺道来看看。”他往里一瞟,只见有个穿藕色纱裙的女子,正急急转到屏风之后。虽是惊鸿一瞥,也见着那女子身形袅娜。正堂里如今再无他人,难道方才英扬叱骂的便是这个女子么?

英扬留意到他的目光,忙笑道:“明淮,来来,进来屋里坐。”

裴明淮一笑,便随了他进去。英扬一面叫人上茶,一面道:“听说杜如禹一大早便到了方家?”

裴明淮笑道:“看来,你们几位交情不错?”

英扬笑道:“黄钱县本是小地方,大户人家不多。至于我么,你也知道,大多数的积蓄也都在那时候散给众人了,剩下的也只够在这小地方过过日子罢了。”

裴明淮道:“你这宅子虽不如方家的大,但可精致多了。”说着又朝墙上看了一眼,墙上都挂着书画,便笑道,“我倒忘了,你颇善丹青,如今更是大有进益哪。”

丫环端了茶来,裴明淮呷了一口,笑道,“好茶,我都不能说不好。看来黄钱县虽然偏僻,你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英扬笑道:“你这是在取笑我吧?清都长公主的宝贝儿子,你当我不知道你底细?”

裴明淮笑了笑,道:“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大声罢?”

英扬也笑,喝了一口茶道:“上街可看到了些什么?”

裴明淮笑道:“还能看到什么,不就是满街的灯笼。对了,我见着你们说的那冯老头了,灯笼做得真不是吹的,我姑姑最好精致物事,我见着她宫里的灯笼也算是极精致的了,但还比不上这冯老头做的。我正好要去见她,也请这冯老头做上两盏,带去讨她欢心。”

英扬道:“这是小事,我一会便打发人去告诉冯老头,全按着宫里式样作,你可别说我逾了制。”

裴明淮一笑,道:“我本想去那黄泉渡,方家那小午却死活扭着,不让我去。”他又一笑道,“我听小午说,你们有个什么香囊,可以避邪?有了这物事,你们才敢进那升天坪?”

英扬呆了一呆,方道:“这个……”

裴明淮笑道:“怎么,什么宝贝物事,连我也不让看?”

英扬似乎有点尴尬,道:“不是不让你看,是怕你看了笑话。”从袖中取了一只香囊,递到裴明淮手里。裴明淮一拿到手中,便闻到一股细细幽幽的香味,略吃了一惊,道:“这不是中原的香。”

英扬道:“看来你知道此香。”

裴明淮道:“曾在西域一处寺庙里待过几天,闻到过这香。”他又看那香囊,上面刺绣艳丽精美,密密地绣着咒文,道,“这我可不认得了。”

英扬道:“我也不认得,据说上面的咒文是什么辟邪镇魔的经文,是由高僧亲自加持的。我看杜大人他们都有,便也弄了一个。”

裴明淮道:“难道拿到这物事,就真能辟邪了?”

英扬苦笑道:“至少我进升天坪,都能活着出来。”

裴明淮把香囊还给了英扬,香囊上的香气虽不闻了,但房中依然有股淡淡的脂粉香。便笑道:“你既然打算在此处长住,难道就没打算娶房妻室?”

英扬笑道:“这话,恐怕该我还给你吧?”继而又叹道,“住在此处,又怎敢要儿要女?”

这时留在门外的小午跑了进来,拜了英扬便道:“二位爷,我家少爷醒了,老爷请二位过去呢。”

英扬啊了一声,道:“墨林醒了?好,我们这就过去。”

裴明淮却道:“等等,我这趟来,还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偏来了又那么多事,还没机会对你说。”

英扬一楞,道:“什么?你可别吓我。”

裴明淮道:“吕谯死了。”

英扬张大了嘴,半日说不出话来。“什么?你在开什么玩笑?”

裴明淮道:“我怎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不仅死了,还死得十分蹊跷。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这桩事,不知你有无头绪?”

“……我住在这么个偏僻地方,连他死了都不知道,又哪来的头绪?”英扬看来,心绪极是纷乱,隔了良久,才答出话来。“不过,照我看来,吕谯的死,跟他那身本事脱不了干系。”

裴明淮道:“你是说……”

英扬一字字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谯那双巧手,天下皆知,又怎会不给自己惹来祸事?还有……你自然也知道他原不姓吕。”

裴明淮缓缓点头,道:“不知他会不会留下些什么物事来?”

英扬摇头道:“难。吕谯这人嘴十分之紧,以你我跟他的交情,他也从不多言,恐怕更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如今吴震在查这件事,我必不让吕谯死得冤屈。”

英扬道:“你那个好朋友?现在不知道升到什么官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他那脾气,能升什么啊,还是廷尉评。我不懂查案,他是行家。”

英扬叹息一声,道:“我前日还在想,你要来,若是还能见着吕谯,是多痛快的事。没想到……没想到……他竟死了?”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等这里的事完了,你我再一起去给他上柱香。”

英扬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裴明淮后面的话大约都不曾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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