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手指本握着供盆边缘,此时像被火烧了一般,急忙缩手,目注裴明淮道:“你…你所言属实?依你所言,这冯老头……冯老头……他必定是昔日当地的教徒,而且是极虔诚的那一类,方才会以人头骨来做供盆。”
裴明淮注视那供盆,里面盛了小半盆水,微微荡漾,里面飘着的花瓣,虽是干花,却着实鲜艳,色泽如血。“我记得曾在卷宗上看到,当年这万教在本地也有不少教众,对之十分虔诚,在为首教众们被处死之时,也有不少信奉他们的百姓被杀。我猜想,这冯老头的父辈,恐怕就是那时候被杀的人。他曾对我提过,当年那些乡民不仅告发自己的左邻右舍,还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以杀害,形容之间怨毒之极,想来……他家人必定死状极惨。”
吴震道:“他对你提过?”
“不仅提过,还说得极是绘声绘色,字字怨毒。若非亲身经历,断不会如此记忆深刻。”裴明淮道:“他做灯笼了得,那岂不同时也是绣工了得、画工了得?我猜想,他当年一定是在那寺庙里帮工,也许就是替那绘制壁画之人干些零活,才学得了一手绝活。也因此,他拓下了那壁画的原图,保有了完整的藏宝图。”他又指了那人头供盆道,“那供盆看来已是年久日深,我怀疑便是数十年前在寺庙里偷出来的所谓圣物,冯老头一直小心翼翼地供奉着。我就想,既然能以人头骨制供盆,那冯老头以人皮制灯笼,不就理所当然了?”
吴震喃喃道:“这冯老头胆可真大,把这供盆就这么放在外面,也不怕人瞧见。”
“他住这么偏僻,有什么好怕的。”裴明淮道,“更何况,跟他同辈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他算长寿的了。若非心里有数,又怎能想到这供盆是头骨做的?”
吴震道:“照你这么说,那冯老头就是为了报仇了?”
裴明淮道:“当年刺史下来查案时,不少乡民都对万教中人落井下石,还为了一笔赏钱出卖乡邻!已过了数十年,很难查清当年之事了,但我想这冯老头选择的那些孩童,他们的祖辈,一定就是当年那些对教众们落井下石的人!他曾提过一个叫‘康老四’的,为了一点赏钱,残害乡邻。我听杜如禹说,失踪的少年里面有一个叫‘康书茗’,想必便是那康老四的后人。”
“好,好,好狠的一招。”吴震的脸在火光晃动之中,忽明忽暗,“令那些人惶惶不可终日,日日对着儿女背上的罗刹刺青,便想起自己犯下的天大罪行……待得儿女长成,又被剥皮残杀而死!试问这世上还有更惨酷的报复之法么?这冯老头……好深的心计,好毒的法子,好长久的耐心!只是……这事情大约就发生在这十多二十年之间,冯老头难道是到了老,才开始想报仇吗?”
“因为他儿子和妻子都死了,他从此再无挂碍,只有报仇之念了。”裴明淮道,“这是我亲口听他说的。他中年得子,疼爱无比,儿子却得了病。他朝方起均讨要些药材,却到得晚了,不曾救得他儿子的性命,连他妻子也伤心病死。是以他最恨的,就是方家,首先下手的,就是方家的一对儿女!”
吴震皱眉摇头,道:“这冯老头实在乖戾得紧。”
“他反正也老了,又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若是钻了牛角尖,就会越陷越深,出不来了。”裴明淮叹道,“那些孩子,又何罪之有?将他们杀害,制成人皮灯笼,看一家家都哭得肝肠寸断,那冯老头大约更觉着志得意满。世上本无厉鬼,有的只是怀了各种各样心思的人。”
吴震铁青着脸,喝道:“还说这么多做甚?我们赶紧把这冯老头找出来,以免他畏罪潜逃了!”
裴明淮回忆前次来到此处的情形,那冯老头便似鬼魂一般自身后冒了出来。心中一动,叫道:“地室!地下一定有暗室!”
吴震也道:“对,必定是地室。我就不信他平日里做人皮灯笼,敢在这屋里做?若是有人闯来了,那还不露馅?”
二人都是江湖经验丰富之人,暗道机关见得多了,这小小茅草屋里的地室又怎难得倒他们?不出半盏茶时分,吴震已在灶台之下发现了地室的入口,也只是一块石板,上面用几捆柴草盖着。当下把柴草掀开,揭开石板放在一旁,道:“我先下去。”
裴明淮随后下去,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生难闻。”
这时吴震已点亮了案上的数盏油灯,顿时地室里大放光明。两人一时都怔住无语,只见地室里一张长案之上,放了一盏莲花形状的宫灯,赫然竟是给裴明淮做的那盏,已然完工,十分精致。冯老头却歪在榻上,仰面向天,脸色发黑,口鼻耳眼里,都是凝固了的黑血。
裴明淮喃喃道:“大约他做灯笼之时,少不了光亮……这里的油灯,足足有数十盏哪……”
冯老头面前放了一壶酒,两个酒杯,杯子却已空了。吴震拿起酒壶闻了闻道:“好酒。”
裴明淮道:“我曾听冯老头说过,胡大夫常常带着些好酒,来孝敬他……”
他一语未毕,吴震便叫道:“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轰”地一声,一个火把自地室口落了下来,紧接着“啪”地一声响,石板盖了下来。地室里多是柴草,又浸满了油,火把一点即着,顿时柴草燃了起来。裴明淮叫道:“是胡大夫!他一直便在这里等着我们…”
虽说隔着一层石板,但胡大夫的狂笑声仍然隐隐可闻。只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早在此处等着你们了,我就知道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哪……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迟早都会查到是我爹干的好事,如今他跟你们一同葬身火海,便再无人会怀疑到我了……哈哈,哈哈……这机关我布了多年,原是怕有人寻到此处,我也能杀人灭口,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柴草极干,火势蔓延极快,刹那间地室里便是火光熊熊,热浪灼人。裴明淮只觉整个人都似要被烤熟一般,挥掌猛击石板,那石板却十分坚固,击之竟有金石之声,想来上面还有一层更厚的铁板,仅凭掌力是击之不穿的。
吴震道:“用你的剑!”
裴明淮道:“剑毁了你赔我?”
吴震大叫道:“那是御赐的剑,我赔得起?”
裴明淮道:“你既然知道,还要我用?”
吴震“呸”了一声,道:“剑重要,还是命重要?何况那是宝剑,哪有这么容易毁!”
“你的那些手下都死了?”裴明淮道,“还说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哪,我看都被姓胡的用迷香给迷倒了吧?没一个中用的!”
他提气喝道:“姓胡的,你以为把我们烧死了,你便能独得财宝?难道你不知道藏宝已然被运走了?”
只听那胡大夫又是一阵狂笑,吴震低声道:“那石板虽被盖上……咳咳,但仍可听得到他声音,想来这里另有出口。”
裴明淮瞪他一眼,烟灼得两眼流泪,抹了一把道:“是有出口,碗大的通气口,老鼠才爬得出去!”
胡大夫狂笑了好一阵,方道:“运走是运走了,但必然也有我一份功劳……”
裴明淮道:“你以为九宫会真会给你你那一份?”
吴震跺脚急道:“你还跟他多说什么,你身上必定有葛氏的火器吧?剑舍不得,那些物事总该舍得吧?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
胡大夫一直在狂笑,此时笑声陡止。裴明淮与吴震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上面再无声音传来。二人皆是两眼通红,相对一望,忽然听到“卡卡”之声,那被封死了的石板,竟正在缓缓移开。二人已被灼得受不住了,裴明淮笑道:“就算上面是刀山,也比这火海强!”
他伸手在案上一按,人已飞起,从那地室口掠了出去。他原准备着外面便是刀剑加身,双脚落在实地一看,面前却跪了一个人,一根树枝自心窝里透了出来,已然气绝。黑发灰衣,不是胡大夫是谁?再左右一看,吴震那几名手下倒在一旁,试了一试呼吸,只是昏迷,尚无性命之忧。鼻端依稀还闻得一股异香,想来便是迷香了。
吴震也出来了,一见到胡大夫死在外面,也吃了一惊。裴明淮一回头,见那地室里火光冲天,已成火海,在外面也能觉得热浪灼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好险,再迟上一步,我们真要被烧成焦炭了。”
吴震注视着胡大夫,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笑道:“难不成他良心发现,救了我们又自杀了?不通,那下面的油,分明是他浇上去的。冯老头也定是他杀的,他知父亲好酒,便备了些好酒来陪父亲喝酒,冯老头喝了后,即刻身亡。他知道我们迟早定会怀疑到冯老头,所以在这里等着我们哪。”
吴震道:“就算是养父,总也是父子一场,真真是禽兽不如!”他想了想,又道,“胡大夫是怎的知道人皮灯笼藏宝之事的?”
裴明淮道:“这黄钱县能有多大?胡大夫跟杜如禹等人交好,又在方起均那里坐馆,我都能偷听到些端倪,他又怎会偷听不到?胡大夫既然父母双亡,说不定家里人也是信奉那万教的,所以冯老头才收留了他。”
吴震嗯了一声,道:“此言有理。”
裴明淮又道:“照我看来,胡大夫定然是这几年才发现这个秘密,继而充当帮凶的。当然,胡大夫帮他父亲杀人,可不只是为了复仇,大半是为了那笔宝藏。胡大夫最初并不知道养父在做人皮灯笼,只是觉着冯老头有些神神秘秘。他也许是偶然发现了冯老头的地室,才知道了这个秘密……他想到平日里从方起均、杜如禹等人处听到的闲言碎语,猜到父亲所制的人皮灯笼内藏宝藏之秘。冯老头每次在孩童身上刺青的时候,从不刺上完整的图样,只有灯笼出现的时候才会把罗刹像补齐。我觉着这冯老头很有点看热闹的心思,看着一群人为了宝藏而发疯。”
吴震道:“这么多年,居然没有人发现他杀人,他的运气还真是好。”
裴明淮道:“谁大半夜地去升天坪,黄泉渡?除了我这不知避嫌的外地人?照我看来,这几年必是胡大夫接替了其父干这桩事。那胡大夫脚步轻捷,面貌比他的年龄看起来要年青多了,想来必然也练了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比起普通人要敏捷多了。他是当地的大夫,谁会怀疑于他?”
他说到此处,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看这胡大夫父子,想要财宝、想要复仇固然是种执念,但却都已迷上了杀人,甚至迷上了人皮灯笼。英扬对我说,胡大夫对灯笼不感兴趣,连赛灯会都不怎么去。可我明明听过他自己大大赞赏人皮灯笼之巧夺天工的,照我看来,他不参加赛灯会,大约就是在干那挂人皮灯笼的勾当!”
吴震疑惑道:“那英扬,杜如禹,方起均三人,就从未怀疑过冯老头父子?”
裴明淮道:“恐怕不曾。谁会去怀疑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
吴震忍不住冷笑道:“那方起均明知道自己的儿女也逃不过此劫,居然还这般跃跃欲试?”
裴明淮叹道:“多年执念,如附骨之蛆。正因为知道可能连儿女都会没了,才更对身外之物不舍。”
吴震想了半日,道:“你这话,我似懂,又非懂。”
裴明淮道:“你不贪财,自然不懂。”
吴震斜眼看他,道:“你这是在夸我?”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我有些想不明白。胡大夫身有武功,劫人杀害不难,但方墨林可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被劫的!他们父子,就这么厉害了?”
裴明淮却摇头道:“不,仅凭他们父子,是办不到的。”
吴震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明淮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笑意,提了声音,笑道:“你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如今也应该出来了吧?”
吴震失声道:“谁?”
只听得树林里有人一声轻笑,枝叶微微响动,一人走了出来。暗红灯笼血光笼在他的脸上,吴震竟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罗刹鬼脸!
本章知识点1
侯官是管什么的?
侯官其实写作“候官”才准确,但是不怎么好看。
北魏早期不少官职都很……“拟物”。最出名的就是侯官,称白鹭,司监察之职,一直到孝文时代才裁削。
《魏书官氏志:“帝欲法古纯质,每于制定官号,多不依周汉旧名,或取诸身,或取诸物,或以民事,皆拟远古云鸟之义。诸曹走使谓之凫鸭,取飞之迅疾;以伺察者为候官,谓之白鹭,取其延颈远望。自余之官,义皆类此。”这个“帝”指的是开国太祖道武帝。
本章知识点2
为什么吴震和裴明淮都说官员无俸?官员怎么会无俸?——北魏太和改制前的班禄制
这一点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却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不止是北魏,十六国时期也一样。十六国朝代更迭快,一团混战,可谓礼崩乐坏,根本来不及建立一套完整的制度。虽然确实有一些史料可以证实,十六国并非完全无俸,在某些相对太平的时候也是有的,但都是个例。
可能大家要问了,官员没俸禄,靠什么吃饭?这是一个很庞大的课题,我们首先得理解北魏在太和改制前的状况。这里的篇幅是绝对无法把北魏在历史上属于孤例的情况解释清楚的,也正因为如此,必须跳出惯常的对“朝廷”的认知,才能正确看待北魏。在孝文改革前,北魏是没有一套完整系统的制度的。这个制度指什么?可以说,什么都算。财政,职官,法典,礼乐,everything。其混乱和随意的程度,是远远超过普遍的认知的。以北魏平城时代即迁洛之前的财政情况来说,北魏还属于中央集权和部落制并存的情况,这时候的中央财政管理功能几乎为零,大约也就是个仓储职能,什么“国库空虚”这种说法,不合适。这些问题没法摊开来论述,涉及范围太广,在这里只能强调再强调:不要以一般的观念来想象北魏前期。
自开国太祖道武皇帝起,一直到一统北方结束数百年乱象的太武帝时代,北魏仍然靠战争掠夺过活,官员大多是靠“班赏”活着。可太武帝把对外战争打完了,基本上就结束了发战争财的日子,游牧民族拓跋鲜卑还是得转向农业生产。从道武帝的时候,就已经认清了这个道理,太武帝虽然忙着打仗,也还是没忘记这事儿,转型是必须的。而到了文成帝时代,就是社会矛盾逐渐积累的阶段,最终是在献文帝时代爆发即《九宫夜谭的历史背景。这一点多说一句,我赞成献文帝太上皇时期拥有绝对权力的观点,所以仍然把延兴年间的献文帝太上皇时期归为献文朝而非孝文朝。
“班赏”自太武帝统一北方后,逐渐趋于消失,虽说仍不时地有赏赐,但绝对比不上发战争财来得舒服。于是,官员们开始自谋生路。从目前能够得到的极其有限的史料看来,官员们的法子有:贪污受贿这个不说了,哪个朝代都一样,北魏官员比较狠的是截朝廷的物资,截到连皇帝亲戚的都敢动;经商,从孝文帝太和八年颁班禄诏那个历来意见不一的“罢诸商人,以简民事”看来,可能北魏前期有一个商人阶层,为官员甚至皇亲国戚殖货谋利,但是缺乏史料佐证,干得好的话百姓还能一起受惠,觉得此官为大大好官。相对清廉的官员,那就真是日子苦了,官员也是贫富两极分化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从太武帝开始到文成帝,屡屡下诏说这个贪污成风的事儿,岂止鱼肉百姓,还侵吞国家财产,能不关注么?北魏派大使巡察的制度一直持续到了北魏晚期,查地方官贪污腐败就是大使的一项重要使命。九宫里面裴明淮所领的东道大使就是典型,也有西道大使、南道大使、畿内大使等等。加使持节是最高的一等其下还有持节、假节,刺史及镇将以下皆可斩。裴明淮这个能斩刺史镇将的特权,是皇帝特别给的,因为他的任务其实并不是查贪污腐败,当然顺便查一查端几个也可以。
当然,如果不解决官员无俸这个问题,贪污腐败是搞不定的。这也是裴明淮在整个《九宫夜谭里面到处跑了一转的深刻认知。北魏从游牧民族转型到农耕定居是必然的,征战掠夺不再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就必须打破此前的宗主督护制这个制度之下,大量隐匿户口对北魏政府是极其不利的,重新定户籍,分田地——事实上,就是后来李冲搞的三长制,这个制度可谓影响极其深远。《九宫夜谭这一部只表述了北魏目前的社会现状,至于如何改变,就是第二部 的事了。
另外还得要说一下,孝文帝太和八年“始班俸禄”可以作为北魏正式实行比较完备的班禄制的一个标志,但是事实上,班禄制应该从献文帝时就开始实施了,只是可能实施效果未见得好,也不见得全面。因为《魏书在这方面记载缺失,所以我们也无法窥知张白泽向献文帝进言“班禄酬廉”后,推行的实际情况。而“食禄”,其实早在道武帝时代也对部分特殊的官员实行过。不过这都属于比较深层次的学术问题了,说孝文帝太和八年在北魏首行班禄制,作为考试答案是没问题的。
而孝文帝从太和八年始行班禄制之后,一直对其进行发展和完善,几乎是跟着他的每一次重大改革如三长制、均田制在改,不断调整以适应当时的特殊历史背景,这个过程持续到了孝文驾崩的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把班禄制作为其改革的第一项,可见其重要意义。所以,在《九宫夜谭之后的第二、第三部 ,这个进程一直都是主线。北魏建国初,皇权的力量其实是较弱的,部落酋帅拥有大量部落民比如著名的尔朱氏,或者献文帝时代宠臣万安国家族。哪怕是数代皇帝一再离散部落,到了孝文帝以三长制代宗主督护的时期,仍然拿部落酋帅没什么好的解决法子,最后北魏分裂可以说是从一建国就埋下的祸根,是北魏以游牧部落民族入主中原建国所无法避免的内在矛盾,几乎无解。在皇权强大的时候可以压制,皇权一旦削弱,就急速走向分裂。孝文帝改革,从长远来看,应该是个清醒的作法。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