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也早在思忖姜亮的话,姜亮对卓子青似乎是恨之切齿,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眼瞎糊涂”,这么说,姜明与卓子青有奸情,恐怕是实。这姜亮醉酒之后,口不择言,且又极是冲动,若说他因此愤而杀妻杀兄,似也不无可能。当下道:“若是这姜亮昨夜只独自一人,那便十分可疑。还有谁会比姜家人更熟悉姜家?”
洪响拍手道:“裴公子,你说的是。我跟姜家可说是极熟了,也是常常来此,我进出仍是要人带路的,从不敢自己乱走。要说是外面来的人把姜家人杀了,我还真是不信,压根就没那么想过!”说着又摇头道,“但我跟姜家几兄弟都熟得很,若说他们手足相残,我倒也不怎么信。”
裴明淮回思自己与姜明姜亮见面的情状,他跟二人接触甚少,只是寥寥数面而已。姜明粗豪爽快,姜亮却甚谨慎精细。当下问道:“我跟姜家的老大不曾谋面,不知他是个何等样人?……”
洪响脸上忽然现出了恐惧之色,对着裴明淮凝望了半晌,方道:“裴公子,姜大爷已经身故了。”他见裴明淮脸上殊无惊讶之色,奇道,“裴公子已经知道了?您……您的消息可真灵通。”
裴明淮道:“是姜姑娘告诉我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人?”
洪响略一迟疑,道:“姜峰年过四十,素来不喜说话,天天抱着书看。我跟他,也没什么聊得来的。哦,他精通医理,跟秦苦最谈得来。”
裴明淮道:“他没娶妻?”
洪响道:“妻子早丧,好像是病故的。”
裴明淮道:“洪大哥,姜峰身死之时,也是你来查验尸体的?”
“是我。”洪响苦笑道,“我说过了,这方圆百里,管这些杀人越货的事儿的就是我。哦,裴公子,我可不是在你面前吹嘘——这也实在没啥好吹嘘的。也有一阵子了,我反正是一点线索也找不到,一筹莫展。唉,说他平白无故地上吊自尽,谁也是不信的!何况……何况……”
裴明淮道:“何况什么?”
洪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是说不尽的怪异。“裴公子,他死的时候悬在房梁之上,摇摇晃晃。可是,可是,他脚下,却没有凳子之类的物事!”
裴明淮脸色也随之一变,继而又笑道:“或者是这姜峰轻功不弱,跃上一手搭住房梁,将白绫打结,再将头穿过?”
“裴公子,姜峰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姜家就他不好武。”洪响道,“他只喜读书写字,都说什么书生连缚鸡之力都没有,姜峰就是那种人!他能跃上房梁?不可能!”
裴明淮道:“若是有人将他吊至房梁呢?一个好手,定能办到。”
洪响又瞅了他一眼。“裴公子,这又回到我们刚才说的那话上了。姜家庄不是人人都可进来的。”
裴明淮皱眉,他心知洪响所说不假。这么说,杀姜家人的,就只能是他们姜家人自己了?他正要说话,忽听到姜优的声音响起,清脆明亮。“洪大哥,我也有很多疑团,一直不解。我姜家此次起祸,乃是由姜优而起,自当由我一人承担,累及家人,姜优心中不安至极。”
洪响叫了一声:“姜姑娘……”却又说不下去了。
姜优手中握了一枝那优昙钵罗,花丝垂缕。她神情十分宁静,一双漆黑如星的眸子凝视着手里那花,幽幽道:“鬼王要找的是我,只要我去了,姜家便安宁了,这一方也可保太平。”
洪响急得满脸通红,一纵身便上前,扯住姜优衣袖,叫道:“姜姑娘,这可万万不能!你去了……你去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更何况,你们姜家已经违逆了鬼王,就算你去,恐怕也……你忘了阿蓉了?还有,还有,这次替你上去的那位吕姑娘,也遭了不测啊!”
裴明淮也道:“姜姑娘,你留在此处,我等自当全力保护,必不让鬼王有机可乘。”
姜优轻轻一笑,朝洪响和裴明淮施了一礼。“多谢二位。但一切由我而起,才会造成如今这等局面……”
裴明淮凝视她道:“姜姑娘,你真想以身涉险?我们都不知道那鬼王究竟是人是鬼,若是鬼,我们自然无法对付他,若是人,也必是个极其厉害之人……”
姜优又是一笑。“裴公子,你也是行家,你自然早看出我会武了。裴公子长年江湖行走,所见高手甚多,不知觉得姜优这身功夫如何?”
裴明淮听她语气里颇多自恃之意,脸上微带倨傲之色,真如云中冷月,其艳逼人。姜优说话一向温柔,这般语调他还是初次自姜优口里听到。但他扪心自问,姜优自傲也是完全有理由的。想了一想,方道:“在下也算见过些高手,若论起来,还真未见过比姜姑娘更强的。”这话确不是虚语,轻功也罢了,但姜优那一拂里的内力,裴明淮还真没见过比她更强的。就算姜优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也不过二十余年。
姜优笑道:“裴公子既然也如此想,那就不必替姜优担心了。”
裴明淮道:“姜姑娘,此事须当斟酌。你武功虽高,但此次可是投到人家的老巢里。凤仪山一带本是这鬼王的巢穴,必定是机关重重,你孤身一个女子前去,未免太冒险了,是断断不能的。”
洪响听姜优说要孤身前往,早就急得跺脚冒汗,此时更是一叠连声地道:“对对对!裴公子说得大大有理,姜姑娘,你可别乱来啊!你再出了事,我……我怎么交待啊!”
姜优眉梢轻扬,道:“洪大哥,你这话说得!你要向谁交待啊?”
洪响黑红脸膛更红了,回不出话来。姜优却微微仰头,二人随她目光望去,只见姜优眼神微带空茫,遥遥地望着那苍翠连绵的凤仪山,秀发在风中飘拂,风姿如仙。她眼神中,倒似有什么解不开的疑虑似的。
裴明淮忍不住问道:“姜姑娘,若你有何难解之事,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
姜优回头,微微一笑,笑容却极是茫然。“世间之事,便如棋局一般,实在难解。解不开……也就罢了。”
她手指张开,轻轻一拂,手中那枝优昙钵罗,白色花朵纷纷坠地,只余了光秃秃的枝干。
裴明淮见她露了这一手内力,神定气闲,花瓣如利刃削落,花枝却无丝毫损伤,更是暗暗喝彩。
姜优已转过身去,缓缓道:“秦世伯在等二位。”
秦苦一人坐于堂屋之中,手里端着一碗茶,茶却已经冷透了。他灰白的眉毛皱作一团,仿佛心里有解不开的结似的。明珠一把他们领进去,便垂手站在一侧,倒似个泥塑木雕一般。
洪响一进门,便道:“秦大夫,那些轿夫都平安回来了?”
“自然。都酒足饭饱,还得了赏钱。”秦苦把茶碗放下,脸现苦笑。“只有老邓出了事,别人都无恙。唉……早知道,就不该让老邓扮轿夫上去了,累得他损了一双眼睛……”
裴明淮问道:“这位邓兄究竟是……?”
“是吕家的仆人,玲珑唤他邓叔叔,这次陪着她一同送她兄长棺木来的。”秦苦笑得更苦,“那鬼王真是神目如电啊,一认便认出来了,那老邓不是轿夫。”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昨夜姜家出事,老二惨死,老三如今醉得不省人事,姜家无人主持。姜姑娘又一心想上山……现在老夫也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裴明淮想了一想,道:“吕谯家里是有个姓邓的仆人。你可问了他当时的情形?”
“邓豪已醒。”秦苦道,“你二位可要自己去问?”
这正中裴明淮下怀。他二人随着秦苦到了厢房之中,果然见着那自凤仪山上仓惶逃下之人,躺在榻上,眼上蒙着白布。裴明淮走近了两步,低声道:“邓大哥,我姓裴,是吕谯的朋友。不知你可还记得我?”
邓豪一惊,道:“你是裴三公子?”
裴明淮点头道:“正是。邓大哥,吕姑娘对吕谯的死有疑问,我也一样。她为何要来此处,你可知道?”
邓豪茫然摇头道:“裴公子,这我可真是不知道了。姑娘执意要来此地,我问她,她也不说,只叫我一直赶路……”
裴明淮道:“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邓豪道:“不曾。”
裴明淮问不出个究竟,只得道:“邓大哥能否将昨夜之事说上一说?”
邓豪浑身起了一阵颤栗,过了半日,方道:“……我上山之后,听见乐声,看见鬼灯,因已听姜明他们说过,也并不惧怕。我等顺着鬼灯的方向一路上去,到了一处平地,轿夫们将轿舆放下了,我家姑娘就从里面钻了出来,笑着说道:这鬼王在哪里呢?怎么还不出来呢?……我刚想搭话,就闻到一阵香风,然后就不省人事了……当我醒来时,我只觉得两眼剧痛,脸上湿润,伸手一摸,才知道两颗眼珠子已经被挖出来了!……”
几人都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寒意,洪响问道:“那,你醒来的时候,是在哪里?”
邓豪苦笑一声,笑声甚觉凄凉。“我那时双目已盲,哪里还知道身在何处?我眼里剧痛,神智不清,只是乱跑……最后,我一头栽倒,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苦叹了口气,道:“邓老弟还是好好将息的好,二位,你们如果没什么要问的,就先请吧。”
裴明淮跟洪响一道出来,洪响道:“裴公子,您刚才问的那位……吕什么,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跟姜家没什么关系。”裴明淮心不在焉地说。洪响似乎还想问,却又不敢多说,又道:“裴公子,今夜我就打算住在姜家,以防不测,您看呢?”
裴明淮自然不能说不,他又不是姜家人。
洪响拉着明珠,在姜家庄东晃西逛了一日,也不知在“查”些什么。好不容易天黑回来了,裴明淮本有心想向洪响打听一番,但洪响喝了几杯酒,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鼾声大作。裴明淮看着洪响摊手摊脚四平八叉躺在榻上,除了叹气也无话可说了。
他本也毫无睡意,见窗外月明如水,便披了外衣,走了出去。院落里极之安静,一树木芙蓉,在月色下溶溶如雪,一阵风吹来如雪飘散。裴明淮目光投注在精舍门口所悬的那块匾上,喃喃道:“好一个散霰阁。”
此时姜家庄园里悄无声息,就如头晚一般,非但不闻人声,连鸡鸣狗叫之声也不闻。裴明淮记起今日吃的食物,若非茹素,便是熏腊之物居多,难道这姜家是不养猪羊鸡鸭的?只是姜家的熏腊食物,着实鲜美,裴明淮想着居然觉得有几分饿了。大概是晚间被洪响拖着多喝了几杯,饭菜却没吃上几口。
裴明淮望了正中那座八卦塔一眼,他一直觉得这八卦塔令人见之不愉,只看了一眼便想移开目光。就在这时候,只见那八卦塔的塔身,自上而下,一层层地亮了起来。那亮光色呈鲜红,顿时整座八卦塔里血光闪烁,此刻正好一阵风吹过,吹得木芙蓉白色花朵四处乱飘,也吹得裴明淮背上一阵发冷。
他站在原地等了半晌,那八卦塔却再无了动静,突然听得一阵琴声响起。这夜半琴音,本该是清雅动人,却不知是那弹琴之人心绪极乱,还是琴技太差,实在是难听得紧,听得裴明淮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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