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再问,只听脚步声响,由下而上,不出片刻,姜亮出现在塔室之内。姜亮仍是两眼通红,但脸色铁青,瞪着二人道:“你们为何半夜里跑到姜家祠堂来?”
裴明淮自知冒失,不好答言,卓子玉却抢先道:“我姊姊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姜家人又不肯细查,我若不半夜自己来,还能怎的?”
姜亮大怒,厉声道:“我姜家祠堂,祖先灵位皆供奉在此,非姜家人不得擅入,你一介外人,怎敢进来?”
卓子玉冷冷道:“我已来了,你待如何?嘿嘿,若非你姜家这八卦塔里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又何必弄得这般神秘兮兮,分明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姜亮怒极,喝道:“子玉,你今天是打算跟我过不去吗?”
“三哥,你这又是怎么了?”姜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她一身素装,一只雪白的纤手扶在黑檀门框上,越更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她的脸颊也是极白,双唇也毫无血色,颇有病容。裴明淮见她这般脸色,不由得心下暗自奇怪,白日里他见姜优时,姜优还不是这般情状。姜优此刻柳眉高挑,脸有怒色,姜亮本来暴怒难抑,这时见了姜优,居然脸上还生了怯意,低了头却不答话。
姜优怒道:“裴公子是贵客,子玉是嫂子的亲兄弟,你这岂是待客之道?”
姜亮道:“可他们……”一言未尽,便被姜优截断,道,“三哥,不必说了,你先去吧。子玉,你也回房休息吧,我有话对裴公子说。”
卓子玉似对姜优颇为忌惮,自她出现后,便一言不发,这时听了她的话,向外便走。裴明淮对姜优一笑,道:“失礼了,姜姑娘。”
姜优淡淡一笑,道:“好奇乃人之常情,姜优自然体谅。只是此塔非塔,乃是我姜家祠堂,只姜家人能入,此亦常理,盼裴公子也能体谅。”
姜优此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说得裴明淮脸上也一阵发红,只得道:“在下知道,真是对不住姜姑娘了。”
姜优沉默了半日,方缓缓道:“裴公子若有疑问,便问我罢,切莫再私入此地。”
裴明淮脸又一红,道:“姜姑娘……”
姜优淡淡一笑,道:“裴公子,有话请直说,不必客气。”
裴明淮心一横,问道:“那卓子玉所言是实,姜家真是把死了的人……都制成蜡像?”
他见着姜优缓缓点头,淡然道:“姜家祖训,须得将尸首完好保存。你所见的,裴公子,也并非蜡像,而是姜家祖传法门,不仅尸身不腐,还犹如金铁一般坚硬。只是须常常以药物擦拭浸泡,否则,蜡像脆弱,岂能长久?”
裴明淮苦笑道:“在下从未见过这般的……”说了一半却住口了,说实话,姜家再行事怪异,如何下葬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也不好妄加评论。顿了一顿,方道:“姜姑娘,不知空着那个座位,是何人的?”
姜优淡淡道:“是我那位祖父的兄弟。”
裴明淮好奇心大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又问:“那为何不见牌位?”
姜优轻叹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回散霰阁罢。”
奇怪的是,这半夜时分,姚碧却也在散霰阁外,似是知道姜优会来此处。她年纪不轻了,风致却丝毫不减,一身素白,难掩妖娆之态。见了姜优,姚碧上前道:“姑娘,我已送他离开了。”
她这话却让裴明淮更是奇怪,这大半夜的,送谁离开了?姜优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刚才裴公子是不是听到我弹琴了?唉,我于音律实在是鲁钝,虽有明师,仍是毫无进展。”
裴明淮失声道:“刚才祝筠也在?……”一言未毕,便知道此话不该说,果然姚碧皱眉道:“公子,你认识他?”
姜优道:“我与裴公子说话,你先去睡罢。”
姚碧道:“姑娘,我方才见到子玉进塔里面,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可要我去……”
姜优不待她说完,便截道:“子玉年轻,对他姊姊的死心有疑问,也是合情合理。不必理会,我闲了会与他慢慢再说。”
裴明淮心里略觉得奇怪,即便小姑是娇客,姜优对待姚碧的态度,也未免太过了。但姚碧却似毫无芥蒂,替二人端了酒水来,便自行出去了。
姜优却不饮酒,面前只有一杯清水。裴明淮只见她莹白的纤纤玉指,轻触杯子,煞是动人。
“裴公子,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祝公子的?”
裴明淮想来想去,这事好像也编不出谎话来,只得照实道:“我前夜在凤仪山上见到他的。听他说,他在教姜姑娘学琴?”
姜优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实在鲁钝,白枉了这位明师了。”说罢又一笑道,“姜优的天份实在是差,看来也不必再在音律上费功夫了。”
裴明淮咳了一声,本想说两句客气话,诸如“功夫不负有心人”之类,但想了一想方才所听到的琴声,也闭嘴了。若在明师教导下学了若干时日,还是如此这般,趁早不学也罢。
当下试探道:“姜姑娘虽说不擅音律,想必天赋在别的地方。姜姑娘使剑?”
姜优却是一笑,摇头道:“我不用剑。已经不用了。”
她似是不愿在这上面多说,立即接道:“鬼王之说,流传已久。传说鬼王居于凤仪山上,时常设宴广邀宾客,邻近乡民常闻乐声,甚或能闻到酒香飘来。只要不在夜里上凤仪山,便无甚大事,但若是有意冲撞,便会死无全尸!”
姜优说到最后四字,声音也变得尖利。裴明淮也觉一寒,道:“死无全尸?”
“要么便被挖眼,要么便被割舌,要么便被剜心!”姜优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厉声道,“官兵上山也是一般,久而久之,再无人敢夜里上凤仪山!”
裴明淮道:“那鬼王娶亲……”
姜优道:“鬼王娶亲乃是近年之说,以前鬼王是不娶亲的。”
裴明淮奇道:“此话怎讲?”
姜优道:“鬼王之说在凤仪山至少已得三四十年,而只有这十来年,鬼王才要求进献女子给他。——阿蓉就是第一个。唉……阿蓉是个好姑娘……只可惜,命不好……”
她沉默了半日,方缓缓道:“明日晚间,我便上山去。裴公子,你可愿送我一程?”
裴明淮大吃一惊,姜优却道:“裴公子,你是个聪明人,难道心里对我姜家,便无疑虑之意么?”
她这话一针见血,倒让裴明淮尴尬了。半日方道:“只是方才,见了那空着的位置……”
姜优淡淡一笑,道:“裴公子可是怀疑,我叔祖父那失踪的兄弟与鬼王有关?”
裴明淮见她已说了出来,只得道:“不错,在下确实有此想法,还望姑娘能够为在下释疑。”
姜优秀眉微蹙,道:“不瞒裴公子说,我也一样有此疑问。这一回,我准备自己去一趟,问个究竟。若真是我姜家祖辈,也不至于害我吧?”她转向裴明淮,玉容微带惨淡之色,教裴明淮看着也一阵心悸。“裴公子,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裴明淮道,“可是,姜姑娘,你孤身一人上山,总归……”
“裴公子不必说了。”姜优微笑道,“喜贴是下给我的,此事皆由姜优而起,也该由我一人承担,姜优便请公子相助,了结心愿。”
裴明淮叹了口气,起身一揖道:“在下自当遵命。”
他送姜优出去,心下却如乱麻一般。却见白影一晃,姚碧已然站在他身边,她面如寒霜,问道:“裴公子,我家姑娘对你说了什么?”
裴明淮心想姜优要上山这件事,众人也是必会知晓的,便道:“姜姑娘说,她明晚要上凤仪山。”
姚碧吃了一惊,两眼圆睁,盯着裴明淮。裴明淮苦笑道:“姜姑娘心意已决,我等劝也是无用,只能随她一起上山。”
姚碧脸色铁青,叫道:“姑娘怎能……!”
她一言未毕,只听姜优的声音,轻柔婉转,在一旁道:“你何必打扰裴公子?有什么话,尽管来问我便是了。”
裴明淮一回头,只见姜优俏生生地站在花树之下,容貌体态,真是宛如仙子一般。姚碧见了姜优,脸上也生了怯意,一言不发。
姜优微笑道:“裴公子,不早了,你该睡了。记得,你答应过我的,送我上山。”
裴明淮只得拱手道:“遵命。”
次日黄昏,一乘喜轿便落在姜家门口。裴明淮站在轿旁,只觉心烦意乱。
这一日并无怪事发生,不仅姜亮不再露面,他想找卓子玉,却连卓子玉都不见踪影。洪响一睡醒,便回县衙去了,看情形,姜优并未告诉他自己要上凤仪山之事,否则,依裴明淮看来,洪响是会拼了命阻止的。
只听衣衫沙沙之声,姜优已走出府来,姚碧跟在她身后。裴明淮一瞬间只盯着她失了神,姜优一身白衣,腰结紫缨,清丽无伦,映得她一张脸便如羊脂白玉一般。
姜优对着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裴公子,我们走罢。”
裴明淮深深一叹,道:“姜姑娘,我知你武功卓绝,但……在下还是再劝你一句,三思而行哪。”
“我已一思再思三思了。”姜优笑道,“裴公子不必替我担忧,姜优无论做什么,都是想得清清楚楚的。做了便是做了,再无后悔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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