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手指一触到祝青宁手腕,便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有些迟疑地道:“祝兄,你……可是身上有什么病症?”祝青宁笑道:“裴公子若是懂医术,不妨替我诊上一诊。”

裴明淮道:“粗通。”他三指一搭上祝青宁的脉搏,就微微一惊。祝青宁的脉相很是奇怪,细若游丝,但却并无乏力之感。裴明淮沉吟了半日,摇头道:“在下才疏学浅,看不出来。”他取了些白色的药膏,敷在祝青宁左腕上,微微运劲,将药力送入肌肤之中。祝青宁微微一笑,拉起衣袖遮住了手腕,道:“更次已深,我要歇息了,恕不远送。”

裴明淮道:“我也不叨扰了。”他走至小楼楼梯之时,回了一次头,见祝青宁的脸在青色灯光下,微微显出幽幽的青色,再想到方才触到他手腕之时那种冷冰冰的触感,微觉寒意,急急地走了下去。园中已十分清静,他下楼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有点恼人,只听祝青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多谢裴公子出手相助。”

裴明淮沿着原路,回到了精舍之前,却见着勾千芒站在那里。勾千芒一见他,便道:“你也还在这里?你是不是去找了刚才那个弹琴之人?”裴明淮道:“你怎的如此问?”勾千芒道:“那人古怪得很。”裴明淮道:“何出此言?”

勾千芒道:“我当时醉了,出手是用了好几分力的。不要说个文弱的琴师,一般练武之人被我这一抓,也得筋断骨折。可他……并没有什么事。”裴明淮道:“也不是没有事,手上好几处青印呢。”勾千芒仍然摇头道:“几处青印算什么?按说应该是骨头都碎了才对。他武功很不错,为什么却偏要装不会武功?”

裴明淮默然。勾千芒说的,他自然也早看出来。他方才替祝青宁切脉之时,三指方搭上便有股内力直弹过来,且那股内力十分阴寒惊人。勾千芒又道:“你去找他,说了什么?”裴明淮道:“好像说了不少废话,其实什么都没说。”

勾千芒瞪眼,半日方道:“你不说便罢了。”裴明淮苦笑道:“我说的是实话,说了些客套话而已,我白去了一趟。”勾千芒挥了挥手臂,道:“罢了罢了,我在这里等你半日,就是想问你那两句话。如今话说完了,我也要去快活快活了。再过得几日,还不知道怎样呢,今日且享受了再说。”

裴明淮度其话中之意,道:“你十月十八要去那朝天峡?听说朝天峡在益州,离此甚远哪。”听他这般说,勾千芒却突然大笑起来,走了开去。临去之时,他拍了拍裴明淮的肩头,道:“不干你的事,少打听为妙。”

裴明淮看着他走开,站在那里,雨丝凉凉地直钻入颈间,此时这滴翠苑中已殊无人声,静到极处。勾千芒再一走,这偌大的园子便似只有他一个人了。起先喧闹不堪的精舍之中,这时已连灯都熄了,一片黑暗。

“裴公子。”

少女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裴明淮一回头,却是小翠。她手里依然提着那盏粉红灯笼,嫣然含笑,眼里那股风情,却实在不像她的年龄。小翠嫣然道:“裴公子,夜已深了,难道不打算歇息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也罢,替我找间屋子歇息罢。”小翠看着他,笑道:“裴公子,是让小翠替你挑位姑娘呢,还是你自己去挑?”裴明淮却摇了摇头,道:“今日我累得不行,不用找人来陪,只给我准备间干净的屋子便是。”

小翠也叹了口气。“裴公子,你这不是辜负良辰么?”裴明淮盯着她,忽道:“小翠姑娘便是这里管事的么?”小翠眨了眨眼,一双眼睛如同春水流动,妩媚灵动无比。“哎呀呀,裴公子何必说得这般文雅?小翠便是这滴翠苑的鸨母了,裴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对小翠说便是。”

裴明淮上上下下地对着她看,道:“我去过的妓院,也不知多少了,倒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年轻的鸨母。”小翠又眨眼,道:“我年纪虽小,资历可不浅,公子怎能以貌取人呢?”裴明淮失笑,道:“资历?……”小翠看来顶多十五岁,哪来什么“资历”?但这话他却没说出口,只道:“带我去睡罢。”

小翠笑应道:“是,裴公子请随我来。”她腰肢款摆,走在前面带路,裴明淮跟在她身后,再看园中,雨气弥漫,竹梢都似笼着一层薄雾。回头望祝青宁所住的那幢小楼,也似在雾里一般。

雨越下越大,裴明淮骑在马上,一身衣服几乎湿透了。

透过雨帘,他看到前面路边有座茶棚,正想拍马过去,突然身旁鸾铃响动,有匹通身赤红的马,自他身旁掠了过去。裴明淮只闻到一阵香风,定睛望时,前面那匹红马上坐了个红衣劲装的女子,身段极是窈窕动人。

裴明淮到了茶棚之前,跃下了马背,把马拴在了一边。这茶棚外的马可不止他这一匹,有两匹尤其神骏,一黑一红,皮毛厚实光亮,黑的那匹上面的马鞍竟用金叶子厚厚裹了一层。红的那匹正是那红衣女子的,她也不拴马,直接进了茶棚,走到一个虬须大汉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这虬须大汉一张脸膛黑中带红,两道眉毛倒竖,颇为威武。大汉一手端了茶,另一手却握了两个黄金的圆球,正在掌心里滴溜溜的转。见到这红衣女子,大汉眼中先是一喜,后又闪出极烦恼的神情,道:“浅桃,你怎么来了?”

那红衣劲装的女子腰上佩剑,因为一阵狂奔,双颊绯红,甚是娇美。她在大汉对面坐下了,脸有得色,娇笑道:“不让我来,我还是来了。你再赶我,我也不会走的。有这样的热闹看,浅桃才不会走呢。”

虬须大汉眼中的烦恼之色更浓,突见到裴明淮在打量他的坐骑,怒道:“看什么看?想偷么?”

红衣女子看了看裴明淮,大概见裴明淮模样打扮,都不像是要偷马的小贼,便低声朝那虬须大汉说了两句话。那大汉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裴明淮了。裴明淮乐得轻松,拴了马,便朝茶棚里走去,在角落的席上坐了下来。立时便有人上来招呼,这本来便是个路边简陋的小茶棚,也没个店小二,拎着茶壶上来的就是店老板了。

裴明淮道:“有什么吃的随便来些。”

“馒头还在蒸呢,公子先喝些茶吧。”店老板笑道,不一会便端了茶来,还有一盘炒面。这里的茶碗却与外地的大大不同,上有盖子,下有托盘。店老板揭了盖子,往里放了些不知什么茶料,然后加满了沸水,却斟得刚好与碗口平齐,碗外一滴水珠也不曾落下。店老板见裴明淮盯着自己斟茶,便笑道:“这位客人,想来是初次到蜀地吧?”

裴明淮道:“不错。”取了些钱给他,问道,“朝天峡离此处还有多远?”

“朝天峡”三字一出口,茶棚里的人倒有一大半转头看他,一个个眼睛都像带了钩子似的,看得裴明淮好生不自在。他本想不加理会,无奈众人却都盯了他不放,倒像是裴明淮脸上长出了朵花似的。他刚拿起筷子,那盘炒面却连动都不想动了。

过了良久,一个干瘦老者嘿嘿地笑了一声,道:“阁下也要到朝天峡?”

这老者一身黑袍,瘦得便像根竹竿,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青筋毕露的手里提着一管旱烟杆,正“砰砰砰”地在案上敲灰,裴明淮听那声响,那旱烟杆倒似是精铁打的。当下便笑道:“正是。”

干瘦老者又笑了一声,道:“不知阁下到朝天峡所为何事?”

他旁边坐着的两个穿白衣的男子。其中一个冷笑一声道:“到朝天峡之人,还能有何事?恐怕此刻这茶棚里所坐的,都是为了同一事而来的。”

这两个白衣男子打扮并无二致,都是华贵的雪白长袍,面貌也生得颇为相似,算得上英俊,脸色却嫌青白。难得在这大雨天气,又是泥泞山路,二人的衣袍上竟连一点污迹也无。二人腰上都挂着兵器,看形状似是刀,但又比普通的刀要窄,烂银打就,遍体镂花,十分考究。

裴明淮一见那两人腰上银刀,便知两人来历,又听其中一名白衣男子语意不善,便笑道:“众位怎知我也是为同一事而来的?或者在下只是为游山玩水而来的呢?”

另一名白衣男子冷笑道:“既是游山玩水,那阁下可知剑门最闻名的四景四奇是什么?”

裴明淮笑道:“游山玩水,谁又定了必得要知道那处的胜景了?边走边瞧,难道就不成了?”见两名白衣男子本来青白的脸色更变了色,又道,“剑门的四景四奇,我虽说不全,但二位的名号,在下却是早有耳闻。只不知赫赫有名的血刀双煞秦祺秦华,怎会到了此处?”

他一叫出那二人的名号,那秦氏兄弟便震了一震。血刀双煞腰间银刀,只要出鞘,必要见血。这秦祺秦华,向来性格极是偏狭,只要一语不合,便会出刀,刀下几乎从无活口,极是心狠手辣。

秦华冷冷道:“你既知我二人的名头,还敢与我兄弟去争?”

裴明淮笑道:“我连各位为何去朝天峡都不知,争什么争?难不成去争看风景的不成?”

秦华变色,一拍案,案上一双竹筷便朝裴明淮疾飞而来,破空之声嗖嗖,劲力惊人,却是正对着裴明淮的双目。那个红衣女子轻呼了一声,手已握住了腰间剑柄,却被对坐那个虬须大汉摇头止住了。

裴明淮素来听说这血刀双煞下手毒辣,但这般一语不合便想取自己双目,心里也难免有气,伸指在那双竹筷上轻轻一拨,那竹筷竟朝秦华双目倒飞了过去。他这一拨似有若无,但茶棚中人却都看得直了眼睛,能把竹筷挡回是小,但能做得这般举重若轻却难。秦华一惊,见那竹筷已到面门,忙侧头想避。但裴明淮却使了个巧劲,且拿准了他闪避的方位,竹筷竟能在空中拐弯,依然直取他双目,秦华无奈,只得挥银刀格开。竹筷虽被他一刀削断,但他也震得虎口发麻,心里暗暗惊骇。

另一个甚是富态的锦衣老者喝道:“好!好功夫!年轻人,让老夫来领教下你的功夫!”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裴明淮笑道:“这位前辈,晚辈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与你过招?在下认输便是。”

那腰间佩剑的美貌女子撇嘴道:“年纪不大,却这般没出息。江湖中人,哪有轻易认输的?”

裴明淮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下可不是那等争强好胜之人,让姑娘见笑了。”

那女子道:“你是何人?看你出手,决非籍籍无名之辈。”

那干瘦老者此时却嘿嘿一笑,道:“姓姚的丫头,他本来就不是江湖人,自然不必要跟我们一般见识了。”

姓姚的女子笑道:“纪前辈的见识,非晚辈能及,还请赐教。”

坐在她对面的虬须汉子也笑了笑,道:“浅桃哪,不是我说你,你的阅历确实尚浅了些。坐在这里的,除了那两位目中无人的兄台之外,恐怕就只有你不曾认出这位公子是谁了。”

姚浅桃顿时红了脸,那虬须汉子道:“你也使剑,他进来之时,你没注意到他的佩剑么?”

姓纪的干瘦老者也道:“赤霄神剑,传言乃被大魏皇室所藏,现在裴家三公子手中。嘿嘿,眼馋这宝剑的人不少,若非是你身手了得,也保不住的。”

裴明淮笑道:“前辈过誉,在下不敢当。”他又扫了一眼那纪老者手里那管铁制的旱烟杆,道,“敢问前辈,可是钟公垒的纪百云纪老前辈?”

那纪百云微微一怔,道:“老夫已不离垒壁十余年,没想到你还认得?你师承何处?裴家权倾朝野,你这般人才,怎的跑到江湖上,与我等草莽之辈厮混?”

裴明淮还未答言,姚浅桃便抢先道:“‘铁仙翁’纪前辈,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想来纪前辈潜心苦修十数年,功力更是大有进展才是。”

纪百云打了个哈哈,仰头道:“不敢,不敢,言重,言重。老夫早已绝足江湖,又岂敢跟江湖上的后起之秀相比?”他虽如此说,脸上却一股倨傲之色,虬须汉子忍不住哼了一声。

纪百云自然听到了他这一声哼,冷冷道:“彭大盟主可是对老夫之话,有所异议?”他瞟了一眼姚浅桃,道,“你是道容师太最成器的一个弟子,居然跟彭横江这等人混在一处。叫你师父知道了,她恐怕不会高兴吧?”

姚浅桃一张俏脸顿时通红,彭横江冷笑道:“姓彭的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未见得怕了你纪老头了。只是你说归说,扯上道容师太作什么?没的玷辱了人家清名。”

裴明淮对这彭横江素有耳闻,此人乃是幽州众屯壁的盟主,虽然行事狠辣了些,不过为人倒还算是讲理,在江湖上口碑也还过得去。只是姚浅桃乃是道容师太座下第一得力的大弟子,却跟这彭横江一处,虽说那彭横江年纪足可做得她爹,但在常人看来,实在奇怪,纪百云倚老卖老,话糙理却不糙。

姚浅桃低声道:“舅舅,别说了。”

本章知识点

嫣红阁、莺莺楼、滴翠苑……其实都是存疑的。——北魏平城时代到底有没有妓院的存在?

这里不再辨析“妓”“伎”“倡”的区别了。

北魏前期尚武,就《魏书记载,包括诸王纳室,也是乐部给伎以供之,换而言之,一般贵族也不蓄伎乐。真正有“妓”记载的,是北魏中期,孝文帝迁洛之后,而私倡的记载已经在北魏晚期了。

多说一句,北魏有准确的“乐户”记载,已经是孝昌年间即北魏晚期接近分裂的时候了。此前杂户什么都有,盐户金户灶户细茧户……唯独没有乐户的记载。所以,北魏平城时代不风行蓄伎的说法,应该是比较可信的。

所以到底北魏平城时代有没有妓院?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说没有,好像不现实。说有,没确切的资料。

但是作为一个有江湖人物出场的小说,怎么可以没有呢?所以就有吧!只是,应该不可能达到我们通常印象里面的那个规格。算了,从俗吧……

不过还是要说一句,在北魏或者说整个魏晋南北朝,是不能称妓院作“青楼”的。最出名的典故肯定是曹植的《美女篇:“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这时的青楼是个褒义词,指的是很漂亮的楼,或者代指豪门高族。南梁刘邈《万山凶采桑人确实是这么写的:“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但是他这个“倡妾”,应该还是“家伎”,不能说这个“青楼”就是“妓院”。毕竟,《南史齐纪下废帝东昏侯里面还有这么一句:“武帝兴光楼。上施青漆,世人谓之‘青楼’。”皇帝住的地儿啊!

窑子、瓦舍、勾栏绝对不能用。宋朝才有的。

写个年代靠前的真麻烦,用个成语都得想一想那时候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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