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摇头叹道:“韩明辞官,朕也甚是可惜。只是他老父重病,朕也不能不准哪。”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有几样物事,你带去给琼夜。若是那西域偏远之地住腻了,想回来,你尽管带她回来便是。”
裴明淮苦笑,道:“母亲笑话我了。琼夜说得有理,我既给不了她想要的,又何必误她?”
清都长公主道:“只怕你哪一日遇上了心仪之人,哪怕是给不了人家想要的,也会纠缠不休。你啊……我还不知道你了?你从小到大,想要的,哪一样没到手?琼夜只不过是你自小的情份,还想锦上添花罢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怔忡不言。
再回头看那牡丹,白艳浓丽,虽然以冰相护,但这安乐殿太过暖意融融,花瓣已微微在溶化了。
从正月初开始,塔县的上花馆和下花馆就到了一年里面最忙碌的时候。按规矩,上下花馆的画师们,都得沐浴焚香,预备把正月十五的酥油花“装盘”。
琼夜是上花馆“掌尺”——也就是馆主——韩明的独生女儿,自然也得帮着料理。她刚走至院门,就看见一个身披貂裘的青年男子站在雪地中,轻轻地“啊”了一声,连披风都来不及扣好,迎了上去。
那男子回过头来,琼夜见着他脸,失声叫道:“明淮哥哥?怎么是你?”
裴明淮笑道:“吓着你了?”打量了她片刻,道,“一晃数年,琼夜是越来越好看了。想不到这西域边陲之地,还挺养人。”
韩琼夜看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双妙目直盯着裴明淮,呆呆地不说话。裴明淮笑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不想见我?”
“……没,没有。”琼夜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明淮哥哥,你怎会到这里来?”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是来寻雪莲花的。”
琼夜一惊,道:“难道皇后的寒疾,又加重了?”
裴明淮脸色黯然,道:“加重倒谈不上,只是她长年受此疾所苦,我怎忍心看她如此?”
琼夜不觉点头,却道:“明淮哥哥,那也不必你亲自跑一趟。要进贡,还不容易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也想来看看你啊。”
琼夜脸颊微微一红,这时方想起两人还站在雪地里说话,忙道:“明淮哥哥,这冰天雪地的,快进屋吧。”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一个十分娇柔的声音,叫了一声:“琼姊姊。”
裴明淮回头一看,却是个少女,比琼夜小着几岁。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甚是单薄,肤光胜雪,清秀绝伦。她虽两眼看着琼夜,一双眼睛却是雾蒙蒙的,好像要滴得出水来。
“小叶,这么冷,你怎么来了?”琼夜忙迎上去,解了自己的大红斗篷披在她身上。“瞧你,穿这么少!”
丁小叶的脸,朝裴明淮的方向,略略地侧了一侧。“琼姊姊,你有客人?我……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琼夜道:“好啊,进屋去说。”却见丁小叶缓缓地摇了摇头,琼夜略有些踌蹰,道:“小叶,你不记得明淮哥哥了?”
丁小叶“啊”地一声,脸转向裴明淮,道:“是裴……裴三公子?”
裴明淮却实在是想不起她是谁了,琼夜笑道:“明淮哥哥,小叶当时还小,如今是女大十八变,也难怪你不认识了。那一年,我回京的时候就带了她来玩,还见过你的,你不记得了?她是我爹爹师弟的女儿。”
听她这一说,裴明淮是记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丁小叶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现在是大变样了。
丁小叶朝裴明淮福了一福,道:“裴公子,小叶失礼了。塔县偏远,你这时候到,想必是累了……姊姊,你先去陪裴公子,我……我先回家了。”
琼夜忙道:“小叶,你别走。”她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叔叔,你来得正好。你陪明淮哥哥进去,好么?我跟小叶有几句话要说,马上就进来。明淮哥哥,你先进去坐一坐,我立时就安排酒菜,好歹也要替你接风洗尘哪。”
裴明淮回过头,他知道韩琼夜的父亲韩明是有个兄弟,也见过几次面。这韩朗比他兄长年纪要小许多,眉目也颇相似,裴明淮记得曾听琼夜提过,说她这二叔跟韩明非一母所生,其父早亡,韩朗也不怎么得其父喜爱。
韩朗显然是记得裴明淮的,一张脸上又是惊又是喜,叫道:“三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明淮笑道:“好久不见韩二叔了,我是有事在身的,顺道来探望韩叔叔一家。”
韩朗忙道:“不敢当,韩某哪里当得起公子叫一声二叔。”说罢忙让道,“三公子,请这边走。我兄长见了你,那得是又惊又喜啊。”
裴明淮对琼夜和丁小叶点了点头,琼夜报以一笑,丁小叶却毫无反应,就像是没看到一样。韩朗看在眼里,待走远了,便对裴明淮道:“公子莫要见怪,小叶那姑娘,眼睛是看不到的。”
裴明淮方才便已如此怀疑,听韩朗这一说,心里甚是替丁小叶可惜。丁小叶虽不如琼夜明艳娇媚,却是另一番的清丽可人,让人见着就心生怜意。便问道:“我以前见过她,她眼睛还是好好的啊。”
韩朗摇头叹息,道:“她绣功极好,远近闻名。只是她父亲丁南,本来是下花馆的掌尺,风光无限,却在那年正月,赶制酥油花的时候,一只手被冻掉了三根手指。”
裴明淮“啊”了一声,韩朗叹道:“三公子不知……”
“韩二叔别再三公子三公子地叫我了,”裴明淮道,“我自小跟琼夜一处玩,您和韩叔叔,都是长辈。”
韩朗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淮,你大概不知道,这塔县的酥油花,远近驰名。做酥油花的地方,唤作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争个不停,掌尺便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只是日日夜夜把手泡在雪水之中,方能制出那酥油花来,长年累月,哪里熬得过呢?自丁南断指后,下花馆也再没有担得起掌尺的人。上花馆一向压着下花馆一头,尤其是我兄长五年前辞官归来,接管上花馆掌尺一职之后。”
裴明淮道:“我还以为韩叔叔辞官回来,是为隐居呢。”
“塔县本来就是他老家,众人非要他任掌尺,个个都是亲戚老友,他哪里推辞得了。还有我们爹呢,一辈子在这里当掌尺,要是我大哥不接,我爹得气死!”韩朗叹道,“我爹病了几年,手也不听使唤了,众人都说下花馆蒸蒸日上,压着上花馆了,大哥怎么着也要替大家挣回这面子来。下花馆呢……自然也不甘落后,丁南本来身体不好,还是事事亲为。”
他又叹了口气,道:“断指之后,丁南等于是残废了,从此辞了掌尺一职,在下花馆里干些杂活。小叶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没日没夜地绣花,眼瞎了。丁家父女都是傲性子的人,决不肯受人恩惠。但小叶当琼夜是姊姊,琼夜做些衣服,说是自己穿旧的,她也肯收下。小叶喜欢的吃食,琼夜也会着人送去。”
裴明淮由衷地道:“琼夜自小便是最心善的人。”
这时风雪更大,白色雪片夹着冷风,呼呼地打转。天地之间一片洁白,可谓玉树琼花。
裴明淮一脚下去,那积了约半尺厚的白雪之上,便印下一个脚印。只听得走在一旁的韩朗,淡淡地说了一句:“唉,今年这天,可真是冷啊,好几年都没下过这么厚的雪了。我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正月,也是这般的冷……”
他一双眼睛,怔怔地盯在雪地上,喃喃道:“丁南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血淋淋地掉在雪地上。那个红啊……”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微微发颤。裴明淮略带着点诧异地盯着他看,他突然觉得,即便是在这被雪光映得一片白亮的开阔之处,周围却仍是一片看不穿的黑。
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排巨大的架子。说是架子,其实就跟一座房屋的屋架无异,由十二根又粗又长的木杆组成。架子上挂满了厚厚的锦锻帷帘,上面绣满了佛像,佛像周围缀满了繁复精巧的吉祥图案。
“这便是塔县正月十五,酥油花会的花架。”韩朗说道,“这上花馆后面的几处院落,便是我一家的居处。这边请。”
裴明淮道:“我是来得冒昧了,正赶上你们忙的时候。”
“我们全家是高兴都来不及,真是请都请不来的。琼夜想必更开心,她当年替你画像一事,我还记得清楚呢。”韩朗笑道,“画出来的,却实在不像。”
裴明淮听他提到往事,不觉一笑,道:“琼夜那时才几岁?如今想来,她学她爹的本事,也学到七八分了吧。”
韩朗笑道:“她迟早能青出于蓝呢。”他望了望天色,“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快进去吧,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韩家人的住处,便在上花馆后面的几进小院之中。酒菜已经摆好,几色冷盘甚是精致,酒也早早地温在了火上。裴明淮一进去便觉得十分温暖,闻着酒香,再一看窗外雪花飘飘,那滋味是别提多好受了。
韩朗脱了斗蓬,笑道:“琼夜是知道有贵客要来么?早早地就备下了。瞧这酒,不是她一直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的么?连大哥要喝,她都不给。这还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塔县这地方,可找不到。”又掀开门帘,朝外望了一望,道,“这丫头,跟小叶说这么久?什么时候不能说话,把贵客一个人晾在这里,真不象话。”
裴明淮笑道:“那位丁小叶丁姑娘顶风冒雪地来找琼夜,必定有事。我在这里喝酒,又有哪里不好了?”
韩朗坐了回来,搓了搓手,道:“这地方,实在是冷。”替裴明淮斟了一杯酒,道,“先喝两杯。”
门帘一掀,一个中年男子匆匆地进来。一见裴明淮,便满脸堆欢,叫道:“明淮!这可真是贵客了,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到塔县来!听琼夜说,我还不信,急急地赶过来看,果然是你!”
裴明淮看这韩明,几年不见,已老了许多。韩明丹青乃是一绝,昔年曾任国子祭酒,文帝也颇爱重。裴明淮记得的韩明,是个气质甚佳的才俊,如今看来,韩明虽脸上全是笑容,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愁苦之态,眼角全是皱纹,与辞官之时已是大大不同了。
一个老年仆妇送了食盒进来,这般大雪,若不以食盒盛菜,就算是从厨房过来的短短一段路,也必得全冷透了。那老妇揭了盒盖,把一样一样热菜摆在案上,裴明淮略觉诧异,只见样样都是精致菜色,中间一色酒煨出来的鲜鱼,他决想不到会在这地方见到。思及此,忽然记起韩琼夜做菜的手艺乃是一绝,点心做得连清都长公主都喜欢,便笑道:“今天我是来得巧了,好久没尝过琼夜的手艺了。”
韩明一面布菜,一面道:“琼夜如今可偷懒了,说这里诸物不齐,就算是她亲自下厨,也作不出滋味来。她难得动一次手,若非知道你要来,又怎会亲自下厨?”
裴明淮奇道:“我没说我要来啊。”
韩明一怔,道:“若非明淮要来,她怎会早早地就准备?有些菜,这塔县可不是轻易能有的,她是早就去预备了的。”
门帘又是一动,却是琼夜进来了。她的斗篷给了丁小叶,冻得脸和鼻尖都红红的,映着烛火,煞是娇艳。裴明淮这时细看琼夜,觉着比五六年前倒风韵更甚了。琼夜走至裴明淮身边,替他盛了一碗汤,笑道:“明淮哥哥,你看琼夜的手艺,比以前如何?”
裴明淮光闻着便觉得香了,喝了一口,道:“是更好了。”
忽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门帘一动,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小童跑了进来,这孩子大约四五岁,粉妆玉琢,脖子上戴了个银项圈,模样十分可爱。跟着一个青年男子也走了进来,这男子容貌甚是周正,穿一身灰色长袄,笑道:“师傅和二叔都在这里?淳儿也不怕冷,到处乱跑,要放炮仗呢。”
他一抬头见到裴明淮,怔了一怔。韩明笑道:“明淮,这是我徒弟付修慈,怕你是不记得了吧?”又对付修慈道,“这位是裴三公子,还不过来见礼。”
裴明淮道:“不敢当。”他依稀是记得韩明有个徒弟,但那时还是少年,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相貌,哪里还记得清楚。那孩子见裴明淮面生,躲在琼夜身后,探出半张小脸,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裴明淮看。
韩朗笑道:“这是修慈的儿子付淳,来,淳儿,过来。”
淳儿跑到韩朗身边,韩朗抓了些果子给他,淳儿却道:“我要吃冰糖栗子!”
付修慈笑道:“你今天已经吃太多啦,不能吃了。等你过生日,你爱吃多少都行!”
淳儿把嘴一扁,道:“那还早呢!还有一个多月呢!”
琼夜转向韩明,道:“爹,刚才小叶过来,说……嗯……”
韩明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明淮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唉,爹,小叶是过来找丁师叔的。”琼夜的神情,有些疑惑,“她问,丁师叔是不是还在我们家?我奇怪得很,不是头天‘装盘’之后,他就回去了吗?”
付修慈点头道:“不错,是我送他到门口的。他没回去?怎么会?”
几个人脸上的神情,都颇为狐疑。韩朗见情形尴尬,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只有淳儿在那里嗑瓜子儿,便起身道,“我去问问小叶,琼夜,你就不必管了,好好招待明淮。”
琼夜笑道:“是了,叔叔把果盒一道给小叶带去。不许再给淳儿吃栗子了,我把栗子都给小叶,省得淳儿偷吃。”她起身又给裴明淮斟酒,裴明淮喝了两杯,道:“我这一路上有些累,想出去找个客栈。”
韩明忙道:“这是从何说起?到了我家,还能让你出去住?”
琼夜笑盈盈地道:“明淮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家简陋了?我一见你来,便赶紧让人去收拾屋子,这么大雪,你还要走?”
裴明淮本来是并没想走,他与琼夜自小相识,见了她也自然欢喜。只是见了韩家光景有些古怪,不愿让他们尴尬,才想离开。见韩家父女留客之情甚是殷切,这大雪天的,说实话也不想再出门了,当下也就不再推辞了。
韩明问道:“琼夜,你准备的是哪间屋子?”
琼夜道:“还能是哪里,只有最里面的跨院,还算安静。”
韩明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又笑道,“明天夜里,便是酥油花会。明淮来得正好,一定要去。”
裴明淮方才听他讲了那酥油花的制法,心里便觉好奇了,即便他不说,也是想去一观的。便道:“好,我一定到。”
韩明又问道:“修慈,房间收拾好了?”
付修慈道:“收拾好了,火也生好了。裴公子,过去看看可好?”
裴明淮微笑道:“不敢,付兄叫我名字便是。”
琼夜笑道:“明淮哥哥,你跟修慈过去,我把淳儿送回去睡觉,马上就来。你看,他眼睛都要闭上了,可困得很了。”
裴明淮看那孩子,果然两眼一眨一眨的,脑袋乱晃,马上就要睡着了,笑道:“你只管去,我就先去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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