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吴震把闩着的门给踢开了。他一看到倒在榻上的两个女子,脸色大变。裴明淮大叫道:“琼夜!”

他抱起琼夜,琼夜身体尚暖,呼吸却早已停止。吴震看了一眼穿透琼夜后背的那把匕首,恨恨道:“这丁小叶好毒的心肠!枉自韩姑娘把她当亲姊妹一样,她竟然下得了这个手!”

裴明淮抱着琼夜,一言不发。这时,只听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却是韩朗扶着刚刚醒来的韩明,赶了过来。吴震看见韩明,也吃了一惊。这韩明的头发竟然全白了,原本一个相貌出众的中年男子,像突然老了十几岁。

“琼夜!琼夜!琼夜!……”韩明捧着琼夜的脸,眼泪纵横。“你醒醒!琼夜!怎么会这样……是谁?”

裴明淮抱着琼夜,泪已流下。他的声音疲倦而淡漠。“韩叔叔,这是你祖上种的因,却得由你和你的儿女,来替他们承受恶果。丁小叶受她父亲之命,杀了你儿子,你女儿,还有你的孙儿。”

韩明愕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丁小叶。他的笑声,凄厉而绝望地跟风雪声混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报应?丁南,丁师弟,我这辈子没有对你不起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发现你的真正身份了,我亲眼看到你那个供盆……我答应你不说,我顾念多年师兄弟情谊,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难道我错了?……你害了我的儿子,我的孙儿……你为什么偏偏就不杀我?你为什么不索性把我杀了?为什么?……琼夜没错啊!她什么都没错啊!我造下的孽却害了她,我……怎么对得起柳眉?……”

裴明淮站在风雪里,沉默地听着韩明绝望的哭叫声。

丁南的报复,实在是残忍至极。他若想杀韩明,实在是轻而易举,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下手。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把自己的怨恨强加在了女儿的身上。丁小叶杀了自己所爱的男人,也杀了她最亲的好姊妹。

“纵然你祖上的罪孽,不该由你承担,但凝露的死确实是你的错。说一句始乱终弃,并不为过。丁南的夫人对你一直念念不忘,直至郁郁而终,丁南对你的恨和报复,也变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裴明淮疲倦之极地说道,“你以为,付修慈不恨你?若不是还念及琼夜,念及淳儿,他恐怕真想杀了你。他大概想,他一死,一切便了结了。琼夜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让她难过了。只可惜,付修慈怕是都不曾想到,丁小叶会向琼夜下手……”

吴震喃喃地说:“想要让酥油花在那时候熔化,除了付修慈,没有别的人能办到。只有他有机会做手脚。”

“我能想到,她是怎么杀了付修慈的。”裴明淮怀里抱着琼夜,眼里看着倒在榻上的丁小叶,“她约了付修慈在那间耳房见面,她必须在酥油花会结束之前杀了付修慈,只要付修慈活着,一切就会马上败露。在等付修慈的时候,她……就拿起了画笔,给那株没完工的并蒂莲上色……”

韩朗恍然道:“所以并蒂莲,两朵并不是同样的颜色?”

裴明淮道:“只有她,才会用错颜色。她敏锐的触觉让她能摸到,哪一朵花是上了色的,哪一朵没有,但她却没法摸出颜料的色彩。”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如此浓情旖旎的举动,却是她杀人之前最后的温柔。

门是付修慈临死前自己关的,也是他自己上闩的。对于丁小叶的作法,付修慈想必是心中有数,也坦然受之的。

“你说,她值得吗?”吴震这个“神捕”,这时也满脸迷惘。“她这么做,值得吗?”

裴明淮慢慢地说:“她无路可退。”

吴震眼中仍然一片迷惘之色,喃喃道:“值得吗?……为了她那个心中只有恨的爹,去伤害对自己真心好的人,值得吗?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案子……或为钱财,或为仇恨,或为情……但,丁小叶她……”

丁小叶已经被她父亲逼到没有了心。所以她做起任何事来,都是轻描淡写,肆无忌惮。她早已准备一死,所以云淡风清,无所畏惧。

吴震叹了口气,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一个凶手。因为她既无欲,也无心。”

两人就站在风雪里,耳边是韩明似哭又似笑的嚎叫声,一直笑到连声音都哑了。“好,好,好。是我自己作的孽,却害了琼夜。是我……”

他一个摇晃,慢慢地倒了下去。韩朗叫了一声:“大哥!”

吴震赶了过去,一搭韩明脉搏,摇头道:“刚才怕是回光返照,如今悲怒攻心,是真无救了。”

裴明淮木然半晌,道:“也好。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死了也好……”

他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窗上贴着的鲜红的并蒂窗花,涩然一笑,道:“想必这一年的酥油花,会溶得比哪一年都快吧。”对韩朗道,“韩二叔,你送韩叔叔回去吧,好好安顿他的后事。”

韩朗面色恍惚,半日才答了一句:“是。”

只听脚步声响,来的却是尉端。尉端面色如死,看到倒在榻上的琼夜,摇晃一下,“哇”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琼夜!琼夜!……”

裴明淮听他叫得声嘶力竭,从自己手里抢了琼夜,抱住不放。琼夜身体尚温,容色一如往常娇美,却是回天无力了。

尉端抱了琼夜,踉踉跄跄向外奔去。吴震想追,见裴明淮站在原处不动,也停下了。

“明淮……这可如何是好?”

裴明淮握着琼夜所赠那个香囊,涩然道:“她是不是已经有所察觉了?她对我在殿里所说的那番话,明明白白,便像是在与我告别一般。”

吴震听他语调与平时大不相同,知道他在流泪,也不看他,只道:“这韩姑娘,活得清楚明白,对她而言,也算是解脱。她得不了好结局的。”

裴明淮道:“若知有今日,我宁可……我宁可……”

“宁可什么?”吴震道,“宁可你娶她?”

“即便如母亲所言,不能娶她为妻,我至少也能让她安然度过一生。”裴明淮道,“我实在想不到她会跟尉端……”

“明淮,恕我直言,你只是动了心,从未对韩姑娘动过真情。”吴震叹了口气,道,“若是真动了情,以公主和陛下宠你的程度,要娶她为妻,并非不可能的事。你根本没想过去求,你对她也不过如此罢了。韩琼夜又岂不知道这一点?……她跟尉小侯爷,明知结果,也不曾后悔过。你……顾虑太多,而真动了情的人,是顾不了那么多的。尉小侯爷虽然在这件事上做得实在有愧于韩姑娘,但他对韩姑娘的心,是看得出来的。若非韩姑娘坚决要走,他恐怕不会答应跟景风公主成婚。”

裴明淮茫然道:“我……”

吴震笑了一笑,道:“我说多了,你不要见怪。”远远望去,雪地中一串脚印,尉端已抱着琼夜,走得无影无踪。“他如今失了韩姑娘,伤心欲绝,甚么都不管了。你呢?你也打算在这里伤心么,别的都不管了么?”

裴明淮道:“你倒是铁石心肠,现在就来提醒我了。”

“我实在见得太多,若是个个案子都感叹一番,怕凶手都溜走无数个了。”吴震道,“论狠心,我又哪里能跟你比。”

裴明淮抬头,这夜一弯新月,映着白雪,耀眼生花。“你吴大神捕自然早已想到,万教藏匿此地的首脑是谁了吧?”

吴震道:“听那黄森提到丁南曾出过家,我再是愚钝,也该想到了。自然是丁南幼时入寺为僧,后来却被暗中杀死,以他们万教的一个孩童替代,这孩童便是他们教主的后人。万教不禁婚娶吧?”

“不禁。”裴明淮冷哼一声,道,“倒是聪明的法子,嘿,隐于佛寺之中!”

忽然听得有人踏雪而来,又听一声“阿弥陀佛”,二人转头一看,一个和尚身披大红袈裟,站在雪地之中。这和尚老得一脸都是皱纹,身材干瘦,却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

吴震忍不住笑道:“这位大师,来得真巧。”

澄明方丈口诵佛号,道:“不巧不巧,贫僧是专程赶来的。风大雪大,贫僧下得莲花山,可花了不少力气。

裴明淮冷冷道:“以大师的功力,哪怕是风大雪大,夜黑风高,也一样的如履平地,杀个人便跟杀只鸡没什么区别。”

澄明方丈忙合掌道:“罪过,罪过,贫僧又怎会杀鸡呢?杀生乃佛家第一等罪过啊。”

裴明淮道:“那方丈深夜至此,又是为了何事?”

澄明方丈微微一笑,道:“鸡是不必杀,人却是想杀的。”

裴明淮道:“你说的可是我,还有这位吴大人?”

澄明方丈眯眼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聪明过人。”

吴震笑了起来,裴明淮也一笑,道:“你们倒也有些小聪明,竟把那万教隐于佛寺之中,拉拢周围众僧庙,又暗地发展教众,日子久了,也颇成气候。单单是聚些教徒,拜神虔佛,倒也罢了,反正是西域边陲之地,不闹大了也没人会管。可你们其意不在此,竟想勾结吐谷浑兴教复国,那便实在是异想天开了,只能落得全数被诛的下场!”

“为我教粉身碎骨,又有何惧?”澄明方丈冷冷地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那日去普渡寺见你,见你谈到昔日之事,竟似在流泪一般,我就有些怀疑了。”裴明淮道,“是多年不曾有人问到你的伤心事吧?”

澄明方丈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

“陈博也是你杀的。”裴明淮道,“他说的是实话,他在京都为官,一直吃斋茹素。他不合去了那总坛,好巧不巧,见着你的教众在里面设坛作法,自然得把他杀了。若非我凑巧前去,他的尸体,怕是永远不会被找到了。”

澄明摇头叹息,道:“贫僧与他相交甚久,实在是不想害他的。总坛祭仪一月一回,那日正好赶上,我也怕他闯进去,一再劝他,他却不听,也是命中注定。”

“里面的酥油花是丁南和他女儿做的吧?”裴明淮道,“除了他父女,恐怕没有人再有这巧手了。”

澄明又是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我都对他说过,不要在家里供奉教主的人头供盆,若是被人发现了,多生事端。好在韩明心软,看他断指起誓,便信他了。丁南后来亲自把那三根手指捧给他,作为见证,却不知对丁南而言,三根手指又算什么?”

裴明淮记起香炉里的手指,想来韩明拿着这烫手山芋,又觉着毕竟是师弟身体发肤,不知如何处置,才藏进香炉之中,放在亡妻房中,却好巧不巧,被自己发现。

吴震笑道:“明淮,这老东西,你就让给我罢,我看他本来就是苟延残喘,不劳你动手了。”

裴明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他。”对澄明道,“虽说我令皮将军尽量行动隐密些,不要打草惊蛇,暗地里埋伏周围便是,但你们在此经营多年,必然也是耳目众多,兵马过来,你们必定也能得到消息。在被合围之前,也该有机会逃的,为何不逃?”

澄明眼睛又眯缝起来了,笑得却极是欢愉。“我等从来都不畏死,为何要逃?若是有那千钉在身,倒能豪气些。错过这次机会,怕是再无机会了,若是吐谷浑大军来得快,还能赌上一赌,哪怕是身死,也是荣耀!”

裴明淮笑道:“我是多此一问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

吴震只觉眼前一花,裴明淮剑已出鞘。他这一剑,本来不想杀澄明,只想伤他,不死自然比死了有用。澄明却似将自己的心口去迎他剑一般,裴明淮一怔,想要收剑,却又犹豫,澄明呵呵一笑,向前一挺胸,那赤霄何等锋利,已自前胸穿透他后背,鲜血落在雪地之上。

吴震禁不住冷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明淮,你便不该让他这么死。让我审审,或者还有些话能问出来呢。”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我刚才也有这念头闪过,是以本来想收剑。再一想,他既不畏千钉在身,又怎能在他口里得到一星半点?他今日前来,本就是求死。否则,就算他能杀了你我,又有何意?”

“虽然知道毫无意义,仍是要做。”澄明道,“我也知我等气数已尽,若不能复教,逃走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的好。我只是有一个疑问,就算死了,也放不下,今夜前来,便是想问这个问题的。否则,我就在我们那圣坛之中,等着自焚登天了。”

裴明淮道:“你是想问,你们蜇伏多年,处处小心谨慎,我又是如何知道的?”

澄明已被一剑穿心,却提着一口真气,硬撑着不曾倒下,两眼紧盯着裴明淮,大有“你若不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模样。裴明淮叹了一口气,俯下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他声音压得极低,连吴震也听不到。

澄明脸上神情,直是惊骇至极,便如听了世间最不可信之事一般。半晌,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天道轮回!哈,哈……”

吴震见澄明缓缓倒在雪地上,一件大红僧衣,铺在雪地上面,殷红如血。又见裴明淮手中剑尖垂下,血缓缓地滴在雪地上,愈发显得红的更红了,突然竟记起了当日在黄钱县所见过的红白二色之花,不由自主地低声道:“彼岸本来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

裴明淮看他一眼,道:“你还记得清楚。”回头望丁家院中,虽是隆冬,花木却仍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想来定是有人日日打理。他现在自然认得,那花名唤“金露梅”,便是那所谓“幽冥之花”的本来面目。在中原,此花要生长极是不易,要开花更得要辛苦培育,而在这雪域之中,一片片的长得却是容易之极,想来开春之后,会开得艳极无俦。

他站了半日,收剑回鞘,对吴震道:“走罢!”

莲花山上,一片火海。兵刃交错,呼喝号叫之声不绝。那火光映着雪色,却是极艳,远远地见着,连雪地都被染红了。

“公子,末将敢问一句,”那皮将军拱手道,“末将敢问一句,吐谷浑军已大败而去,塔县万教的内应,主恶均已伏诛,剩下的那些僧众,如何处置?”

裴明淮勒住马缰,远远望那山头的普渡寺,已成火海。吴震在旁,也望着裴明淮,等他回答。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裴明淮缓缓道,“所有蜇伏之人,藏得再深,也得给我挖出来。听好了,不得漏了一人。否则,我要你的脑袋。”

皮将军得了此话,一拱手,道:“是!”

吴震待得他走远,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是我的意思。”裴明淮道,“我原本只想除了首恶便罢,但来了塔县之后,却改了主意。常人即便有恨,也未必能长久如斯,绵延代代,而他们……这些万教中人,却大大不同,黄钱县一事,你不也发现了么?当年留下的后患,如今已害死了这么多人,若是我又任他们将仇恨代代传下,那以后岂非又有更多人要遭此荼毒?只有这些人都死了,想要跟随他们的百姓才会不再受煽动蛊惑,枉为他们白送性命。”

吴震想了片刻,摇头道:“你这话,好像对,但细想想,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走罢,吴大神捕。收拾他们,自有皮将军,你跟我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吴震忙道:“你先说,是什么事,办不到的别叫我。”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推脱!我是叫你一道,去把那个总坛给烧了,那些邪门的东西,断了根最好。”

“这话是极。”吴震道,“他们必定视那总坛为极神圣之处,烧了最好。”

二人进到那总坛,吴震吸了吸鼻子,道:“又生过火,焚过香。”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地上那坛城,周围一圈,都烧过火。你看,那圈之内,还有好些花瓣。”

吴震记起雪莲花之事,道,“你摘的那些花呢?可送进京了?”

“送了。”裴明淮道。祝青宁自那日被辛仪救走之后,便再未现身,只是放在县衙里面的雪莲花,却平白地少了几朵,裴明淮知道必是辛仪所为,既然答应过祝青宁,也自不会声张。

裴明淮望着那四面冰壁上的佛像,道:“若论雕琢功夫,这些自然是佳作,凭着这里的天气,也留存了这么多年。听孟蝶说,以前上面还饰以宝石黄金,那当然是留不下来的了,早被人给拿了去了。唉,终归是冰雕成的,火一来,便也得熔了。”

吴震笑道:“这般说来,那些酥油花,岂非更无趣之事?花尽心血,做出来的绝世之作,等的便是熔化无踪那一日。”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我恨丁小叶杀琼夜,若她不自尽,我也必定要杀她给琼夜报仇。但……但我后来思来想去,又觉得丁小叶实在可怜,她当真视琼夜为姊姊,并非虚情假意,却一定要杀她。她对付修慈自然是真情,还是拗不过面对老父发的誓言。”

吴震道:“她这孝,太过愚昧了。”

“她不是孝。”裴明淮道,“正如她自己所言,从小这些想法,便是如钉子一般,钉在她脑中的。她本身对报仇并无执念,但可怕的是,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为复仇而存在的。她是真正的可怜人,根本没为自己活过。”

吴震反驳道:“她仍然跟付修慈有私情,甚至怀了孩子。”

“她青春年少,又怎可能无知无觉?”裴明淮道,“只是她见父亲身死,又杀情郎之后,已经变得无心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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