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望周围,那些菩萨像,或狰狞怒目,或颜如好女,慢慢都在火中,化为水汽。

“我只希望这一回,真的是能了结了。你杀过去,我又报复回来……实在是无休无止,又有何益?”

吴震笑道:“是以万教的神佛,多为金刚怒目之形,便是以此状威慑世人么?”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这一回,我看你是真明白了。佛有慈悲身,便也得有忿怒身。”

二人一时无语,过了良久,裴明淮才道:“走吧,我去收拾一下,也该回京了。”

吴震望了望他,道:“裴三公子,你这趟来,也算是功德圆满。想必回京之后,又能加封一等吧?”

裴明淮道:“你是想要我别忘了你吧?”

吴震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要你别记我的仇。你干脆忘了我来过这里,那是最好不过的!”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你这么想,那便最好。”顿了顿,涩然道,“我倒是宁可我不曾来过。”

吴震看了他半日,道:“若是我说,人都有一死,韩姑娘这一劫,迟早都逃不过,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你吴震什么时候开始,也信起天道轮回了?”

吴震道:“不信,从来不信。只是冥冥之中,常常有些巧合,巧到令人心惊不已!”

此时两人已走至雪山绝顶之上,一阵风吹过,吹得那些积雪都纷纷飞起,便如一朵朵的莲花一般,自崖顶纷纷坠下。

韩琼夜房中,一切如旧,只是佳人已逝。尉端抱了琼夜走后,消息全无。裴明淮站在她房中,见她首饰盒中一只玉镯,是当年自己送的,不觉心酸难当。

那个酥油香囊,贴身放着,体温一焐,上面的花都看不清楚了。想必韩琼夜送他此物本是此意,她跟那些酥油花一般,美到盛极,却终归是要不留痕迹的。

妆台却有一封书信,上面写了裴明淮的名字。他拆开一看,里面字迹甚是熟悉,他早在黄钱县之时,便是见过祝青宁的笔迹的。祝青宁算得精细,自然知道裴明淮感伤琼夜,会到她的房中。

“青宁拜上:承影且暂留兄手中,日后自当取回。”

裴明淮微微一笑,随手一搓,那书信已化为碎片。他又听见窗格轻轻而响,道:“要进来就进来,躲躲闪闪作什么?”

胭红色的窗纱一动,一个穿淡红衣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当地,却是孟蝶。她脸有焦急之色,也不说话,便向裴明淮盈盈拜倒。

裴明淮微笑道:“你为何不跟青宁在一起,自己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想求我么?”

“我……我是有事要求你。”孟蝶低语道。裴明淮道:“哦?有事求我?什么事?”

孟蝶笑道:“裴大哥,你先说,你肯不肯答应?”

“你都不说是什么事,我怎么敢轻易答应。”裴明淮笑道,“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你,不对,应该是吴震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指点,我们怎会想到丁南的尸身藏在棺木里面?”

“那也只是凑巧罢了。”孟蝶道,“我伯父找人修葺祖坟,我听到那几个工匠闲聊,说前几日方去修葺过韩家坟地。我心念一动,细问他们日期,心道那可不正是藏尸体的好地方么?看那位吴大人成天四处去找,还不如指点一二呢。”

裴明淮问道:“你家书斋是不是你放火烧的?”

孟蝶道:“自然不是!我放火烧自己的书斋作什么?”

裴明淮想此言也有理,心道难道书斋失火真的只是巧合?又道:“好,那我再问你。你为何要杀孔季?”

“孔季更不是我杀的!”孟蝶抬头道,“我今天来找你,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我没杀他!我也觉得十分诧异,那个人,显然是要嫁祸于我!”

裴明淮奇道:“不是你?那天蚕丝……”

“有天蚕丝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啊!”孟蝶道,“天蚕丝虽说少见,可江湖上也不是找不到啊!”

裴明淮皱眉不语,孟蝶又道:“反正我是九宫会的人,杀一个人,跟杀一百个,没什么区别。我……我实在是有事相求。”

裴明淮笑道:“辛仪易容之术,果然天下无双,连说话声音都完全不同,我实在是分辨不出来。”

孟蝶笑道:“我早说过,梦中之蝶,本来就不存在。”

裴明淮道:“我劝你一句,丁小叶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你年纪轻轻,又何苦为难自己?你这般行事,跟丁小叶又有何区别?”

“至少我知道好歹,若我有个对我那般好的姊姊,我绝不会杀她。”孟蝶道,“我会得遵命而行,但我心中,至少也有个计量,不至于黑白不分。”

裴明淮只是一笑,并不答话。孟蝶见他不信,便走上了几步,低声对裴明淮说了几句话,见裴明淮面上露出惊讶至极的神色,盯了她上下打量,目光十分古怪。

就在这时,吴震在院中叫道:“明淮,你还没好么?等了你半日了。”

裴明淮扬声道:“我这就出来。”对孟蝶道,“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了。”

孟蝶向他一礼,低声道:“多谢。伯父不幸身故,蝶儿办完他的丧事,从此也不会再回塔县,裴大哥就当不曾在这里见过我罢。”她自窗中飘了出去,身法轻盈,真跟只蝴蝶一般。

吴震撩开门帘进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裴明淮道:“辛仪。”

吴震大惊,跌足道:“你怎么不叫我?”

“叫你干什么?你又拦不下她来。”裴明淮笑道,“我看你对孟蝶很是不同,难不成一见钟情了?”

吴震脸涨得通红,居然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奇道:“我随口一说,难不成还真说中了?”

“你胡说些什么!皮将军等你示下,你就在这里呆了半日了!”吴震急忙转换话题,“走吧!”

裴明淮回头,再看了一眼琼夜的屋子。墙上挂了一幅画,是琼夜的手笔,画的是一幅牡丹工笔。裴明淮长叹一声,硬着心肠转过身去,道:“走罢!”

吴震却道:“等等,我还有事要禀告你呢。”

“禀告什么?”裴明淮道,“有事就说。”

吴震道:“韩朗不见了!”

裴明淮一呆,道:“什么?”

“韩朗不见了!找不到了!”吴震道,“我把塔县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他。我心里还有不少疑惑,想等到大事一完,再去找韩朗,问个究竟。没想到,回来却不见他了!”

裴明淮这时隐隐地觉得不对了,道:“你的手下都没看到他离开?”

“唉,若是寻常的人,他们自可以应付。”吴震顿足道,“若韩朗真是有心要悄悄离开,他们那群蠢货哪里发现得了!”

裴明淮道:“你是说韩朗会武?”

“肯定是会。”吴震道,“这个人,深藏不露!我总觉得他有些地方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裴明淮也顿足道:“你为何不早说?现在人都走了,又有什么用!”

“我也说不出个名堂。”吴震道,“只是我见多了案子,多少有些感觉,你若真要我说,又说不明白的。我本来是想大事完了,再好好去查,没想到,他倒是快我一步,先跑了!”

裴明淮道:“他没留下什么东西来?”

吴震脸上突然露出怪异的表情,道:“他房中倒是有样东西,你过来看一下。”

韩朗房中的墙上,挂着长长一幅字,看落款是韩朗自己写的。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幅字,良久不语。

吴震在旁边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

“是墨子的《天志。”裴明淮慢慢地说道,“韩朗是‘天鬼’的人。”

吴震道:“如果他是‘天鬼’中人,那就能想得明白了。韩琼夜,韩明,还有付修慈,当年在离京之后,并没立即到塔县。我已经收到传书,的确有个如韩琼夜一般形貌的女子,在京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住了些时候。我连替她接生的稳婆都找到了。”他把一卷细绢递给裴明淮,“刚收到的,你自己看。”

裴明淮展开那细绢,扫了一眼。“你是想说,韩明其实是不知情的?”

“不错。”吴震伸出两个手指头,道,“韩家确实有两个人,可能与天鬼有关,一个是韩朗,一个是柳眉。”

“韩朗当时并未跟柳眉一起来吧?”裴明淮道。

吴震笑道:“我问过了,韩朗来塔县的时候,正好是柳眉病故之前。他是接替柳眉来当这一枚天鬼的暗棋的。不过,他的作用不一样,是为了有朝一日在塔县会发生的事作准备——倒还真是想得长远!”

裴明淮道:“韩朗这可也是在害他全家啊。”

吴震冷笑一声,道:“韩明不都说了吗?韩朗的娘,是昔年景穆太子东宫的人。虽有你老师沈信冒死苦谏,只诛了东宫诸人,未及家人,但韩朗母家有亲眷被杀想来是难免的罢?而且,我看那韩朗对凝露颇有情意,事隔多年仍旧说话之间会流露出来,我怕他对他兄长,是全没什么手足之情的。你信不信,韩明的毒,就是韩朗下的?”

裴明淮道:“可后来韩明又醒过来了。”

“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吴震叹道,“韩家人都死了,韩朗也可以从容遁走了。他在塔县的使命,想必已经了结啦。至于柳眉,柳氏族诛,她若成为天鬼中人,实在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裴明淮道:“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送那孩子到塔县?费那么大的力气,冒那么大的险?”

“也许选中柳眉来带孩子出京,是因为韩明老家在塔县,而孩子要托付的人也在塔县。毕竟,塔县有一样宝贝,那不是连你也想要么?”吴震道。裴明淮一凛,道:“雪莲花?”

“既然孟蝶的师傅会到这里来求雪莲花,也可能会有别的高手来。而且塔县远离京城,是要安全得多了,这回的事就是证明,看看那些人在这里藏了那么久都没事!”吴震道,“你给我看的那支龙簪,与尉端手中的绿玉璧必是从同一人手中得来,那个人即便不是平原王,也跟他必有极深的渊源,是他要柳眉把孩子带到这里来的。时过境迁,平原王之子早已经不在这里了,柳眉也早死了。韩朗却来了,天鬼的棋子还在此处。天鬼素来视朝廷为死敌,韩朗在此处一待数年,却在万教与吐谷浑勾结之事全盘败露的时候突然消失,他不会脱得了干系。甚或,他就是受天鬼之令,暗中联络万教与吐谷浑的也不一定。平原王掌天鬼,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你既知道,皇上心中更有数。他派你前来,大约也是想让你立这个功!”

裴明淮心里一阵茫然,抬头向远处那几座雪山望去。那几座山,实在便如莲花花瓣一样。此时那普渡寺已经烧为灰烬,非一朝一夕能重建的。

“明淮,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吴震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裴明淮扭过头,瞅了他一眼。“如果要说,那就说别问当讲不讲。”

吴震道:“尉小侯爷突然要来查这事,是受他父亲之命。想必是他父亲知道了什么事,才这么紧张。什么事呢?恐怕是上谷公主那边得了什么消息。”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上谷公主?”

“没有母亲会不护着自己的孩子。”吴震道,“事已至此,我自然心里已经明白,谁是平原王莫瓌和上谷公主的儿子。”

裴明淮沉默半日,缓缓地道:“祝青宁。”

吴震笑道:“为什么他会对尉端手下留情?原因就一个,尉端是上谷公主名义上的儿子。祝青宁是无法对他母亲尽孝了,尉端又视上谷公主为生身母亲,所以他才说如果杀了尉端,对不起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母亲,上谷公主。”

“……你厉害,凭这也能推断出来。”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吴震道:“不过,我看祝青宁到这里,未必也是就为了这一桩事。”

裴明淮道:“他说他来是为了祭拜一个人。”

“你还真信啊?”吴震道,“柳眉对他有恩,祭拜柳眉,大概是他的目的之一。不过,他来此必定还有别的事情。喂,明淮,那日他非要你调开人马,进那个冰窟,究竟是想干什么?”

“谁知道?”裴明淮道,“他进去没一会,你跟尉端就来了,我想知道他干什么也不成了!”

吴震狐疑地看了他片刻,道:“你真不知道?”

裴明淮道:“真不知道。”又喃喃地道,“我怕这事情,瞒不过景风,毕竟景风住在尉府。”

“你跟景风公主向来不睦,可别去跟她生事。”吴震道,“此事离奇得紧,明淮,你务必小心在意。从左肃现身开始,便波谲云诡,我实在觉得,要出大事。”

“尉端叫你来查平原王儿子的下落,你没骗我?”裴明淮问道。“他明知道你跟我的交情。”

吴震道:“正因为知道我跟你的交情,才叫我来,否则若换个人来此,怕过不了你这一关。若论找线索查案子,我自然比你们两个都强,这可不是我自己吹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尉端也不知去哪了,我看他是伤心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京。总不会不回去了罢?”

吴震忍不住讥道:“若真要不回去,当年就应该跟韩姑娘一同走了,又何必娶景风公主?”

裴明淮不语。吴震也觉着自己所言甚是不妥,叹了一口气,道:“明淮,无论如何,韩琼夜是同她母亲一道回塔县的,她不会不知道柳眉另外还带了一个孩子来塔县。这么长的路,瞒不了的。柳眉若跟天鬼有关,韩琼夜也不见得清清白白。在那之后,韩琼夜还回了宫,侍候了你母亲好些年,我甚至怀疑,她是天鬼的一颗暗棋,只是最后因情而毁。她那样的人,什么都放不下,成不了死士,也不会彻头彻尾为天鬼所用,只是一颗可死可活的暗棋罢了。”

此时天色尚早,一道霞光照在莲花山的山头,白雪镀上了一层黄金色,当真是壮美难言。裴明淮手里紧紧抓着琼夜送他的那个酥油花的香囊。他手心太热,阳光之下,香囊正在一点一点地熔化。

他又记起,第一次见到琼夜的时候,琼夜告诉他:“我爹说,我出生的那一晚,正当酥油花会。塔县每年的那一夜,都是玉树银花,琼楼辉煌。所以,我爹就给我取名叫琼夜。你以后一定要到我的家乡,去看一看我们那里的酥油花。一定要来啊,明淮哥哥。”

裴明淮只觉一阵酸涩,眼泪已经落下,滴在那香囊之上,转眼便化了。

第六部 修罗道

简介

裴明淮与庆云公主一同赶去为老师太傅沈信贺寿,沈信大寿,加上孙子沈鸣泉娶亲,连太子和景风公主都赶到相贺。但就在新婚之夜,沈鸣泉的妹妹沈于蓝被杀,剖腹剜心,其状惨极。其后沈信中毒而死,面前摆着裴明淮、庆云、景风送的茶、浆、药,却不知究竟哪一份贺礼毒死了他?裴明淮相恋过的氐族女子杨甘子竟也出现在沈家,太子对她一见倾心,要带她回东宫,裴明淮心里黯然,却又不能阻止。他明白杨甘子来沈家必有他意,还没等弄个究竟,杨甘子便死了,死状极是可怖,绝世丽人的容颜如一张画皮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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