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三人在那些村民目送下走了,吴震问昙秀道:“到那处寺庙,还要走多久?”
昙秀道:“不远,我看天黑之前便能到。进去也没什么村落了,不走到寺庙,就得露宿野外了。”
他话还没落音就听到狼嚎声,吴震叹道:“这位高僧孤伶伶地住在此处,倒也有些胆量。要我住,几日尚可,若是久了……”
这时三人已走进一片林子,那些树也不知长了多少年,遮天蔽日。裴明淮道:“吴震,劳驾你好好说话,我实在心绪不佳,没心思跟你斗嘴。”
那林子里面长草没膝,吴震眼疾手快,一手捏住了一条窜出来的蛇的七寸。那蛇通体碧绿,头呈三角状,一看便是剧毒之蛇。裴明淮剑已出鞘,将那条蛇斩成了两半。昙秀在旁看着,合掌道:“善哉,善哉。”
吴震回头看他,道:“大师不会是想自己来喂毒蛇吧?这咬一口,可是没得药救啊。”
昙秀道:“吴大人说差了,我只是可惜,这蛇难得,若是以此蛇血入药,珍贵得很。”
吴震道:“那你也该怨他,是他出剑太快。”
裴明淮道:“下次你被蛇咬了,我也不理会,如何?”见吴震总算没话说了,又道,“要你吴震出言感谢,真是比登天还难。”
吴震叫道:“我那不是把感激都放在心里么,等着有朝一日好报答你么!”
裴明淮道:“谢了,吴大人,你还是不要报答的好。”
走了一阵,还没走出林子,吴震忍不住道:“那位惠始大师,怕真是位高人吧?这地方遍地毒物,他就不怕?喂,我说昙秀,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找他的?我可不信你大老远地从邺都跑过来,不止千里,就为了请教医术?”
昙秀笑道:“吴大人怎么就信不过我呢?昔日鸠摩罗什大师自西域远道而来,以传佛法,人家可怕远了么?”
“这哪里是一回事。”吴震道,“罢啦,反正到了,也会知道。”
裴明淮道:“既然都邀你一道了,自然没什么避人之处,你真是神捕当惯了,追着人问作什么。”
吴震道:“我倒是觉得你不太对劲,这趟进来,都不怎么开口说话。有什么事么了?”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段时日,怪事频发,我心里是越来越不宁定。对了,有一件事,我倒是想跟你参详参详。”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我这趟去天宫寺见我母亲,却看到沮渠宜琦。”
吴震道:“琅琊王妃?”立时明白,叫道,“你是怀疑琅琊王与天鬼有关?”
裴明淮道:“琅琊王一家总归是来自南边,身边多有南朝士人,又一直在云中为镇将,俨然自成一派。若说那封信是写给他的,倒也合情合理。而且……她总归是平原王的同胞妹子,平原王是沮渠国主和武威长公主的儿子,如今哪里还是什么秘密!我实在不明白,皇上和我母亲,怎么都还对她姊妹俩各种恩宠。她来请我母亲去琅琊王的寿宴,我母亲也答应了。”
昙秀在旁听着,道:“琅琊王么?我刚去过他府里。”
吴震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这琅琊王前段时日病了,久治不愈,请我去诵经祈福。”昙秀道,“怎么,他都能开寿宴了?想必是大好了。”
吴震道:“那不是请你诵经祈福了么,再不好,你这高僧的名头往哪儿搁?”
昙秀但笑不语,半日方道:“那不过是做给人看,也做给自己看的。”
吴震道:“高见!”
三人总算是走出了那片密林,远远的一座寺庙,自荒草里露了个尖儿出来。这一回,连裴明淮都不由得疑惑道:“听村民们说,他们有时候也来找这位高僧治病,他们是如何走过这林子的?毒物众多,又有瘴气,怕是没病都有病了吧?”
昙秀道:“我在村子里面住了一晚,见他们采摘珍珠,能到水下数丈,一呆便是半柱香时分。这里的村民,跟寻常人怕是有些不同。”
吴震道:“听说此地的珍珠,与众不同,极为珍异。”
昙秀道:“他们倒是送了我一颗,我怎么推辞都不成。”说罢取了出来,道,“你们两位都是有眼光的人,且看一看,这珍珠有何珍异之处?”
吴震道:“还说他们穷,这可一点都不吝啬!”伸手托了那颗珍珠在掌心,见那珍珠浑圆,色泽美极,淡淡的半透明的粉色,便如桃花花瓣一般。裴明淮也盯了看,道:“确实好物,贡品都难得一见。”
吴震又朝前面那在山坳处露出了个顶儿的寺庙望了一眼,道:“我真觉得,那寺庙便是甚么精怪住的地方,看着怪渗人的。”
他们三人越走越近,裴明淮见那寺庙实在是年久失修,原本柱子上的镂花早已磨损得不堪,前门都快被杂草给淹了,院中也全是野草,看不出还有住人的样子。心里疑惑,道:“昙秀,你说的那位惠始大师,真是住在此处?我们没走错路吧?”
他看到的,昙秀自然也看到了,此时天色已晚,山里狼嚎枭啼此起彼伏,寺庙里面又无灯光,连昙秀自己都有些疑惑,道:“不会吧?不就只有这条路吗?”
吴震“嗨”了一声,道:“我说昙秀,你以为是从天竺来中原啊,就一条路?这山里无数小路,走错了也不一定。不过来都来了,就进去看看吧,我看也没法再走了,夜里最好别在这里到处乱走了。”
吴震素来胆大,裴明淮都自愧弗如,此时见他如此说,便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这附近还有别的东西。”吴震挥手道,“不是什么毒蛇猛兽的,那些我们都能轻易料理。我总觉得……总觉得寒毛直竖的。你们俩就没有这感觉么?”
昙秀微微一笑,合掌道:“心中无物,那也没甚么。”
吴震道:“这不是说禅的时候,死在这里,怕是尸骨都不会被人找到。”说罢低头看地上,见寺庙门口的杂草有些被人踩过,道,“应该有人进去过。不过,怕不是住在里面的人。”
昙秀道:“为何?”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若是你住这里面,你会进进出出不把门口的草拔上一拔?”伸手捋了一束杂草,道,“有些还是带刺的,总归会刺伤人。”
裴明淮道:“你是想说里面有外人。”
“又不点灯,总有些古怪。”吴震道,“我们过来,想必那人也看到了,还是小心些的好。”说罢拔了剑,顺手把面前的杂草给割开了。裴明淮本来也不是特别在意,见吴震如此,道:“你这是怎么了?看你这般紧张。”
吴震道:“你们闻不到吗?里面有血腥味。”
此处本有瘴气,裴明淮是能闭住呼吸就尽量少呼吸,实在没闻到。如今听吴震一说,确实有血腥味,也警觉起来了。吴震瞟了他一眼,道:“明淮,你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我告诉你,打起精神来,此处确实古怪。昙秀,我怕你今儿个真把我们带进妖怪洞了。”
三人穿过前院,这寺庙本小,也不分什么前殿后殿,隐隐闻得到香烛味道。殿中漆黑,既无响动,也什么都看不到。正全神戒备,忽听一声凄厉啸声,裴明淮一身寒毛都全竖了起来,见有一物自殿中飞出,其势如电,此时天未黑尽,尚有微光,裴明淮目力本远较常人为好,看得清楚,那竟是一个人头,黄发黄须,咧嘴露齿,便似活的一般,朝三人扑来。
吴震大惊,裴明淮剑已出鞘,赤霄剑光乍闪,那人头却又咧嘴一笑,避了开去,飞往林中。
“那是什么?!”吴震叫道,“一个头?!”
裴明淮皱眉,昙秀道:“我曾听说,有个落头氏,夜里睡着了,头便会与身子飞开,到处乱飞。这……难不成便是那落头氏?”
吴震跺足道:“你是高僧,却来跟我们讲些奇谈怪论?”
裴明淮道:“别说了,进殿看看。”
他晃亮火折子,举步进殿。殿中倒甚是洁净,一座佛像前供了香花,还有几个蒲团,这几个蒲团却不是正正放着,胡乱扔在地上。地上还躺着一个人,高鼻深目,发色棕黄,却是个胡僧。这人显然已经死了,喉咙被人一刀割断,头与身子都分家了,颈后一滩鲜血早已凝固。
站在这胡僧身边的人,竟然是祝青宁。祝青宁仍是一身青衣,丰神如玉,只是一脸惊讶之色,见三人进来,他怔了一怔,道:“你们……”
裴明淮失声叫道:“青宁,你怎么会在这里?”瞅了一眼见祝青宁身上并无血迹,又低头看那胡僧,道,“这人……是你杀的?”
祝青宁缓缓摇头,道:“不是。我都不认识他,我杀他作什么?”
昙秀走至胡僧身边,吴震也俯下身察看。半日,吴震抬头,道:“好快的剑。”见火光下,昙秀脸色发青,便道:“我说大师,你究竟为何来找这位惠始大师,你现在能说实话了吗?我就不相信,你跟九宫会的月奇不远千里都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这位死了的高僧切磋佛理,谈论医术。”
裴明淮也望向昙秀,昙秀道:“好罢,我就告诉你。这位的目的想必跟我一样,都是来找惠始大师问些事情的。你是不是一问到了,就把他杀了?若是这般的话,就劳驾你把他对你说的,再说上一遍了。”
吴震忙问道:“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别打哑谜啊!”
“听那村里的人说,惠始大师是在法难之时来到此处的。”裴明淮道,“先帝下诏,焚毁经像,诛戮沙门,幸得当日监国的景穆太子尽力拖延,这诏书得以缓宣。照我看来,这惠始大师必定有个什么秘密,他为了保住这秘密,躲到了这里来。”
吴震茫然道:“秘密?什么秘密?这跟先帝法难,又有什么干系了?”望向昙秀,昙秀叹了口气,道:“我第一个师傅,原不是昙曜大师。明淮知道是谁。”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是玄高大师。”
吴震啊了一声,道:“便是那位被杀的玄高大师?”
“我父母早亡,自出生不久便就出家了,玄高大师便是我第一个师傅。”昙秀道,“后来玄高大师蒙难,万众哀悼,连明淮的老师沈太傅也来了。如今的皇上登基之后,下诏重振佛教,才又替我师傅重塑金身。我师傅当日不是不能逃走,只是他不愿罢了。他将心中的事托付给了这位惠始大师。只是惠始大师隐姓埋名,不知到了何处去。前些时日,我自一个在山里采药、被毒蛇咬伤的人口中得知,救他的人形貌颇似惠始大师,我才不远千里前来的。”
吴震叫道:“你说了半日前因后果,倒是说说,那是什么事,什么秘密啊!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啊,你当你在说法吗?”
昙秀对祝青宁道:“想必尊驾也知道,不如你来讲讲?”
祝青宁淡然道:“昔日先帝法难,究其缘由,是什么?”
吴震道:“是……”裴明淮见他为难,便道:“是盖吴之乱,先帝到了长安的寺庙,见着里面既有兵器,又珍宝众多,疑众沙门与盖吴串通作乱。”
“是了。”祝青宁道,“有没有串通,我不知道,但诸寺院珍宝与兵器皆多,却是实情。因景穆太子拖延宣诏,留了时间给众僧将东西藏起来运走,大魏一朝沙门势力之强,各位也是深知。玄高大师虽以身殉佛,但他那时俨然是北地佛派领袖,这件事由他安排督办也是在理的事。惠始大师是他至交好友,知道这个秘密,也是正理。”
吴震道:“东西众多,总得有人运走,那些人难道不知道?”
昙秀合掌,道:“那些人都回来了,自然是死了。”
一时众人皆默然,半日,吴震方道:“说起来,还是盖吴作乱,才引出先帝法难之灾?”裴明淮见他声音有异,便道:“倒也不是,只能说是个引子罢了。就算没盖吴之乱,那也是迟早的事。”
昙秀笑了一笑,道:“恕我直言,尊师难辞其咎。”
这一回连裴明淮都说不出话了,昙秀转向祝青宁,道:“阁下来此,是为了昔日沙门所藏的珍宝和兵器?九宫会月奇亲至,不知可从这位大师口里知道了什么,还请相告。”
祝青宁冷冷地道:“昙秀大师虽然年轻,却是名满天下。在下也不知道,大师亲至,难不成也是为了这些珍宝和兵器?”
昙秀摇头道:“不是。昔年藏起来的除了金银兵器之外,还有诸多经卷。先帝令焚毁经像,若是佛像也罢了,总能再塑。可有些经卷,本来来之不易,乃是多少高僧辛辛苦苦、经年穷岁译得,如今便是失传了。我平日见着些残经,心里总是难过,此次得知惠始大师恐还在人世,那是必要来的了。”说着眼望祝青宁,道,“我已然说清来龙去脉,还望阁下告之实情。”
祝青宁淡淡地道:“若是我不肯说呢?”
昙秀道:“那就恕我要得罪了。”
祝青宁扬眉,笑道:“只知昙秀大师熟读佛经,是名满天下的高僧,难不成于武学一途,也是出类拔萃?”
昙秀道:“就凭阁下杀了惠始大师这一点,我也不能放过你。”
祝青宁怒道:“怎么就是我杀的了?我来的时候,他就死了。我见着也奇怪得很,你们何苦一口咬定是我杀的?”说罢朝裴明淮看了一眼,裴明淮问道:“刚才有个人头飞了出去,你可知缘故?”
“见着了。”祝青宁道,“是从佛像后面飞出来的,我也吃了一惊。”
昙秀回头看吴震,道:“吴大人,你是神捕,你倒说说看,惠始大师是不是他杀的?”
吴震沉默片刻,道:“这我可不敢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昙秀道:“好,既然吴大人也说不出来,那多说无益。阁下请出剑罢。”
祝青宁道:“你怎么知道我用剑?”
昙秀微微一怔,道:“惠始大师被杀,必是一柄剑。”说罢微一躬身,祝青宁只觉他袖中那股柔劲不绝,也是一惊,退了两步。
吴震低声问裴明淮:“怎么办?”裴明淮还未搭话,只见昙秀衣袖又一拂,吴震拉了裴明淮一把,二人退到了殿外。吴震道:“我知道昙秀深藏不露,但还从没见过他使过武功,今日他既然有兴致,咱们看看也好。”
裴明淮道:“你就不能说句象样的话?”
吴震道:“那你说?你要他们不打了,他们能听你的吗?”
裴明淮见祝青宁并未用剑,用的却是凤鸣,玉箫本来柔脆,裴明淮看了片刻,皱眉道:“不好,他们功力差不多,迟早那凤鸣得断掉的。”
吴震的注意力却落到了地下那胡僧的尸身上,跺脚道:“我才该叫不好,我忘了那胡僧还在里面,他们别把那尸身给一掌拍坏了,我还怎么当神捕!快,让他们别斗了,要打出来打!”
此时昙秀一掌朝祝青宁拂去,祝青宁见他这一掌柔劲绵长,不敢以凤鸣相迎,也挥掌拍去。二人掌力对上,吴震只叫了一声:“完了!”
那正殿柱子早成朽木,如何经得起两大高手掌力相交,只听轰轰轰几声,殿角的柱子折断,头顶木椽裂开,整座殿都塌了下来。
裴明淮和吴震只得退后,祝青宁与昙秀也自殿内飞身而出,二人各站在院中东西的佛塔之上。只听昙秀道:“阁下好身手。”
祝青宁道:“只知道昙秀大师精研佛理,是当世高僧,没料到武学修为竟也如此高深,在下失敬了。”
吴震却不耐烦听他二人说话,抢到殿前,把那些木板给掀开了,去寻那胡僧的尸身。蒲团也被二人掌力震开,里面的那些棉絮也是满天飞,竟让这深山孤寺有点南国飞絮的味道。吴震又连着抓开好几大把枯草,终于看到了压在下面的胡僧的尸体,只可惜在祝青宁和昙秀二人掌力震荡下,尸身早已面目全非。
裴明淮也赶了过来,一见便呆了一呆,道:“这……”
吴震埋怨道:“看吧,看吧,这下我再神捕也查不了!这地方年久失修的,经得住他二人对掌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那又能如何?”回头扬声道,“二位也罢手吧,想必这位大师之死,不是青宁所为。”
吴震在旁道:“你倒是帮着他说话!”
裴明淮道:“你忘了我们来的时候,从殿里面飞出来的那头颅?”
昙秀自佛塔上飘身而下,道:“你是说是那颗头杀了惠始大师?”
吴震道:“这什么话!”
“倒不也不是没可能。”昙秀皱眉道,“从前我到过一回岭南,那里就说有一种飞头蛮,头能与身子分离。”
吴震盯了他一眼,道:“我说昙秀,你说这个,可不像高僧了。首身分离,犹火穷于一木,谓终期都尽耳,如何能再燃?”
昙秀笑道:“吴大人倒是熟读佛经。”
“我读的那点子,如何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吴震道,“我只说我见过的,若是腰斩,人还能活上片刻,但若是斩首的,那就是头起刀落,说死便死。若说头离了身子还能活,我不信。”
裴明淮道:“昙秀说的,我倒也听过,兴许是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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