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阳光照在那密林里,昨夜的阴森诡异之气也少了大半。吴震一大早又把那已经全坍塌了的小庙给翻了个遍,再无发现,只得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可寻的了,这案子我怕真要变成无头案了。”

裴明淮心里多少有些不祥之感,已经深悔不该进这处,急着回那村子,便道:“既然没什么可查的,那就回去。”

吴震道:“那金身佛像怎么办?”

“那等重,难道你要扛着出去?”裴明淮道,“找个地方埋起来吧,以后再说。”

吴震笑道:“裴三公子还看不上眼,是不是?”

裴明淮道:“你若扛得了,那你便带走!”

吴震嘿了一声,对祝青宁道:“若真找到那王莽藏金,我怕你真得多找些人来搬。”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吴大人这倒不必担心,搬黄金嘛,谁不争先呢?”

白日间出去总要快些,午间时分,到了最靠近锁龙峡的那个村子,却见那些村民都聚在村头。再走近些,见得人人脸上都有惊惧之色,裴明淮心知不妙。吴震已扬声叫道:“喂,出什么事了?”

“大人……大人,出大事了!”为首的姚兴叫道,“官兵……来这里的官兵,都死了!不知道被谁杀了,都死在外面!”

吴震道:“官兵?”

众人七嘴八舌,过了片刻吴震方才听明白,原来这锁龙峡本在深山,只有一条山路可进出。本来是人迹罕至之地,不知为何,昨日却来了一队官兵,也不进来,就在入口处停下了。外面村子的人看到,惴惴不已,不知官兵来此是为何缘故,本来这数个村落的人都沾亲带故,立时大家都知道了。

“吴大人,我们今年的珠子实在是还凑不齐,所以每次官府来人都害怕。”姚兴一张脸灰黑,道,“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来拿我们的,心惊胆战过了一夜,今儿早上,我们商量着偷偷出去看看……”

裴明淮见他停了下来,便道:“继续说。”

姚兴道:“我们是吓坏了,那数百官兵,都……都死在那里了!定然是中了什么邪术,否则怎会……”

裴明淮不再多问,道:“吴震,走,出去看看。”

吴震跟上他,低声道:“是你调来的人?”

“想必是。”裴明淮道,“真是见鬼了,哪有这么邪门的事?”

祝青宁看了看昙秀,笑道:“大师可要去看个热闹?”

“善哉,祝公子这话可说得,若真是死了那么多人,怎能说是热闹?”昙秀笑道,“怕我是要念经超渡都顾不上了呢。”

祝青宁忽道:“大师怎知道我姓祝?又怎知我是月奇?”

昙秀一怔,还未答言,此时忽见那山间小道上有人一路奔来,一身灰衣,却是个僧人。那僧人神色仓惶之极,又跑了几步,一跤跌倒。昙秀惊道:“是竺道!”赶上扶起,道,“竺道,你怎会到这里来?”

“昙秀大师,外面都是死人!”竺道叫道,“是官兵,不知被什么人给杀了!”

裴明淮和吴震此时方不疑村中人所言,二人对视一眼,昙秀问道:“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京城吗?”

竺道神色惶急之极,叫道:“是昙曜大师出事了。侯官来把他带走了……”

昙秀道:“你是逃出来的?”眼望裴明淮,面有难色。吴震道:“侯官?阿苏?明淮,是你的意思?”

“不是。”裴明淮道,“我全然不知。”

昙秀问道:“到底何事?”

竺道叫道:“我们师傅奉皇命建的灵岩石窟,皇上那尊造像的洞窟东壁的功德主画像不知被谁给凿去了!”

此话一出,连裴明淮都变色。吴震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皇家石窟?!”

竺道摇头道:“我们都不知啊!皇上震怒,下令彻查。昙曜大师现在也脱不了干系,侯官既去了,也不知如今怎样……”

裴明淮皱眉道:“奇了,阿苏怎的不告诉我此事?”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便在此时,只听吴震“啊”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又是惊又是喜,抬头一看,只见自峭壁之上,有个红衣少女飘然而下,那峭壁如削,寸草不生,她落下的时候就像只蝴蝶一般。

红衣少女落到众人面前,朝祝青宁一礼,又对裴明淮道:“裴大哥一向可好?”

裴明淮微笑道:“蝶儿可好?”

这红衣少女正是孟蝶,吴震一见她,就半日说不出话来。倒是孟蝶落落大方,对吴震道:“吴大哥,你也来了。”

吴震道:“蝶儿姑娘……你,你也好。”

孟蝶一笑,对那竺道说道:“刚才在上面就见你一路跑来,跌跌撞撞的,不知有什么事,便下来瞧瞧。”

祝青宁道:“你好好地跑那崖上去做什么?”

孟蝶道:“我救了那个孩子,总得要找个地方安顿啊。”她话还没落音,祝青宁就大惊,道,“我不是叫你别去救吗?”

孟蝶奇道:“没有啊?我没见到你传信来。”

裴明淮脸色微变,道:“吴震,我明白我为何没收到阿苏的传信了。有人截了我们的信使。哼,连官兵都敢杀,是想将我们堵死在锁龙峡里面吗?”

众人向外急急而奔,祝青宁对孟蝶道:“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偏要管。我们有事在身,你去救什么人!”

“那孩子怪可怜的,要不救他,他真得被杀了当人牲。”孟蝶道,“我既然看到了,总不能不管吧?”

昙秀在旁边微笑道:“素闻九宫会之名,没想到这位姑娘倒是如此心地良善。”

孟蝶朝昙秀看了两眼,道:“不敢当,九宫会中人又不是妖魔鬼怪!大师乃是盛名满天下的高僧,倒是见死不救。”

昙秀笑笑,不以为忤。裴明淮皱眉朝头顶看了一眼,道:“你把那孩子弄到哪去了?”

孟蝶道:“上面啊,那峭壁上有个山洞,一般人是上不去的,只有鸟才能飞到。”

裴明淮道:“你救他,他没谢你吗?也就这么跟你走了?”

“我偷偷摸进村里去,带了他便溜啦。”孟蝶叹道,“他一直没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哑巴,可惜了,长得那么好看。”

裴明淮又一皱眉,昙秀却道:“这位姑娘,我看得出你轻功极高,不过,你要带个人上这绝壁,怕也不行吧?”

孟蝶道:“大师有所不知,那孩子挺奇怪的,特别轻。”

眼看已经快要到路口,裴明淮也不再问了。出去一眼看到的全是死人,众人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但这样数百精兵同时被杀,仍是惊心不已。奇怪的是,大部分人似乎都不曾反抗,连随身的兵器都不曾拔出来,而且死状也颇为安详。

“他们是中毒了吧。”昙秀道,“看这样子,怕是我说那种叫拘毗陀罗的毒花。”

吴震皱眉道:“这么多人一起中毒?”

裴明淮道:“也许毒是下在食水之中。附近有什么水源么?”

“这里的渔民说,江水最好不要喝,山泉清洌,他们都是喝泉水。”孟蝶道,“我见着这旁边山上就有眼泉水。”

祝青宁看了孟蝶一眼,道:“你没喝吧?”

“没有,我喝的是别处的。”孟蝶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怕起来啦。要不要去看一看那眼山泉?”

祝青宁不答,吴震还在检视众兵士的伤,愈觉奇怪,道:“用的兵器很杂,有刀有斧,还有些奇形兵器,都是江湖上十分少见的。但照我看来,杀他们的人必定是同族之人,兵器虽不同却又都有些相似之处。”

昙秀道:“同族?”望了孟蝶一眼,道,“此处的飞头獠是獠族一支,素不与他人相交,又擅异术,据说能让自己的头离体飞出,杀人于无形!他们又对这里最熟,难不成是先下毒在山泉里,等众官兵中毒后,不管死活,再来杀上一回?”

“即便如此,他们又为什么要杀官兵?”吴震道,“这实在是毫无道理。若是惹恼了官府,哪怕是搜遍这山,也得把他们找出来。”

裴明淮冷冷地道:“再厉害也不过是獠人,我倒不信他们有妖术了。有妖术又如何?《搜神记里面不也说过么,覆以铜盘,头不得进,遂死!看着自己的身子就在旁边,却回不去,嘿,我倒想看看他们这妖术!”

吴震摇了摇头,道:“若真有妖术,便不必下毒了。那甚么头离体而飞的,我不信,想必是什么幻术,照昨儿的情形看来,甚或那头颅根本就是种兵器或者暗器。明淮,你看怎么着好?”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一二日间无消息回报,泰州刺史自然知道出了事,自会禀报。恭喜你那当刺史的朋友了,是他升官加爵的时候到了,只希望他是个懂事的,可别错过了这机会。”

吴震道:“你尽管放心,有这机会,谁不争先呢!从前州内零星叛乱,常常都是朝廷另派将军过来,当地刺史常常都抢不到平叛的机会,这一回好歹有了,那还不赶紧?”

昙秀回头对惊魂未定的竺道说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两日后便赶回来。”

竺道道:“可是昙曜大师如今……”

“不必担心,事情越大,反而越不会处置得快。”裴明淮道,“你只管回去便是,阿苏也不会不给昙曜大师面子。”

看竺道走了,吴震道:“这里怎么办?”

“没办法。”祝青宁道,“难不成吴大神捕还想替他们收尸?”

这一言呛得吴震要吐血,裴明淮便道:“蝶儿,你把那孩子藏在哪里了?带我去看看。”

孟蝶道:“好。”

那进锁龙峡的路,三面都是峭壁,高至千仞。吴震道:“这地方真是好险。”

祝青宁道:“吴大神捕难道不知道,这地方颇有来头?”

吴震对祝青宁一直看不顺眼,恨不得立时把他拿了,但碍着孟蝶在旁边,这面子可不能不给,便道:“愿闻其详。”

此时几人已随着孟蝶上那峭壁,孟蝶身法极美,真如一朵红云。吴震嘴里说话,两眼却直盯着孟蝶看,裴明淮在旁边摇头,昙秀也笑道:“吴大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珍重哪。”

“你一和尚来管我闲事做什么!”吴震喝道,又对祝青宁道,“你倒是说啊。”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这里从前叫皇天原。《山海经有云:夸父之山,北有林焉,名曰桃林,广回三百里,据说周武王曾在此处牧牛。”

吴震道:“我可没看见一株桃树。”

裴明淮道:“我记得附近还有座山,是叫荆山,对不对?”

“不错。”吴震道,“这我知道。传说是轩辕氏铸鼎之处,采山中之铜,铸成一鼎。其后汉武帝也来过这里,修了鼎湖宫。啊,据说鼎湖下面还有神陵,我听这里人说的,不过,也就是传说罢了,早不知道那鼎湖在何处了。”

裴明淮若有所思,祝青宁又笑道:“都被你吴大神捕说完了,我也没话可说了。”

吴震还未回话,便听孟蝶叫道:“到了!”

那峭壁之上,果然有个可容一人进出的大洞。孟蝶跃了进去,道:“这地方看起来窄,里面倒是甚大。”

昙秀道:“姑娘怎会知道此处有个山洞?”

孟蝶不答,只走了进去。吴震也觉奇怪,看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道:“你疑她么?要是疑,你便别进去。”

吴震道:“那自然是不疑的!”

那洞走了几步便见开阔,几人在其中也并不见得拥挤。裴明淮一进去便见着角落坐了个少年,孟蝶走到那少年身边,柔声道:“你别怕,我们不是歹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祝青宁走到裴明淮身边,低声笑道:“女子总归心软,你看怎么办?拆穿么?”

“且看着吧,拆穿了如何收场?”裴明淮也压低声音道,“他来这里必有缘故,他要做戏,我们就陪他做足罢。”

祝青宁侧头看他,道:“一直把戏做到锁龙峡里面?”

裴明淮道:“怕是难免了。”

吴震站在孟蝶身边看那少年,道:“你会不会说话?不会是哑巴吧?”

那少年一抬头,这时他蒙眼的青布已经取掉了,众人都是眼前一亮,这少年目如朗星,双眉漆黑如画,清朗中又带英气,只是脸蛋圆圆的尚有稚气。吴震问道:“你姓什么?”见那少年容貌,想必不会是什么贫家的孩子。

少年还是不说话,孟蝶道:“好啦,人家吓坏了,你们一个个都凶神恶煞地,吓人家干什么?”搂了那少年道,“别怕,有姊姊在呢。”

那少年看了她半日,对她笑了笑,这一笑却是极甜,看得人能心都要化了。孟蝶伸手摸了摸他眉间那点朱砂痣,道:“你这朱砂痣长得真稀奇,亮晶晶的像颗红色的珠子。”

昙秀在旁边笑道:“姑娘,那想必不是朱砂痣。”

孟蝶道:“那是什么?”

裴明淮朝昙秀使了个眼色,昙秀便也不说了。裴明淮道:“这孩子,你得还回去。”

孟蝶大惊,道:“裴大哥,你这不是见死不救么?”

“要救也不是现在。”裴明淮道,“这村子里面的人买他,是为了祭祀。你把他弄走了,过两日他们进锁龙峡就进不了,就还得再去买一个人。你是打算继续再等上十天半个月,让他们去买人,然后到时候又再去多救一个人吗?”

孟蝶道:“可是……可是……”

“你放心好了,没人说不救。”裴明淮道,“只要他们带我们进了锁龙峡,一切都好说。众多高手在此,还救不了他?”说着忍不住朝那少年看了一眼,那少年却压根不看他,也不说话。

祝青宁道:“好了,你赶紧把人送回去吧。”

孟蝶道:“送回去?他们就不疑的吗?”

“你把他放在路边,村子里的人发现人不见了自然会找。”祝青宁道,“赶紧去,夜长梦多。”

见祝青宁发了话,孟蝶只得对那少年道:“那,我先送你回去,到时候一定救你。”说着拉了那少年的手,朝洞外走去。裴明淮只见她袖里飞出一缕淡青色细丝,缠在石笋之上,另一手抱了那少年,向峭壁直坠而下。吴震见状,忙跟上去,向下望去,见孟蝶跟那少年已经顺顺当当落了下去,方才回来。

昙秀合掌,对祝青宁道:“祝公子这一招好损哪,你这是存心要那孩子不好过。”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大师言重了。敢在我面前弄鬼,我就要他吃吃苦头。他不是装哑巴么?那就让他吃个哑巴亏,只能自己肚里咽去。”又对裴明淮一笑,道,“明淮不也是这么想的?不也没阻止么?”

“罢啦,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作什么。”裴明淮话还没说完自己便笑了起来,道,“是了,我也说差了。我也没想怎么着,但若不把他丢在路边,那能怎么样?若让孟蝶送他回去,只会更添麻烦,总得要问他是谁救的吧?说是他自己跑的,那省些事。捱到后日进锁龙峡,大家就各凭真本事罢,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昙秀却道:“那位孟蝶孟姑娘,手中的天蚕丝,你就不疑么?”

“我不用疑,我早就知道。”裴明淮道,“天蚕丝本来就只有这里才有,她的师傅就是獠族人。否则她怎会知道这里有个山洞?否则青宁为何单单带她来?”

吴震忙道:“你可不许去找她麻烦!就算是这里的飞头獠杀了官兵,也跟孟蝶没有一点关系!”

“那可不一定。”裴明淮道,“你素来精明,现在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四人昨夜都在山里,只孟蝶一人在外,她干了什么,可没人知道。”

祝青宁淡淡地道:“我可没要她去对你带来的官兵下手,我还没傻到这地步。”

裴明淮道:“谁知道!反正就是方才那话,我们等到过两日随他们进锁龙峡,不管发生什么,各凭本事,你九宫会能拿下那就是你的。”

祝青宁笑道:“你别忘了,黄钱县的吕凉藏珍是谁抢在你前面一步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吴震立时记起来了,伸手便拔剑,道:“好啊,我不提,你倒还提,这是要逼着我拿下你么?”

裴明淮不耐烦地道:“这么小一山洞,你们闹腾什么?昙秀,你那位竺道师傅,这么出去没事吧?”

“他有文牒在身,自然不会有事。”昙秀道,“你放心好啦,苏连总会卖你的面子,不至于在你回去之前结案的。”

裴明淮皱眉,道:“我倒是真有些担心。我明明是叫他查别的事的。”

吴震忙道:“怎么?你叫他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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