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去关凌羽的那屋子,却见凌羽正趴在窗边向外看,问道:“你干什么?”

“听曲子啊。”凌羽道,“挺好听的。”

裴明淮道:“你还懂这个了?”

凌羽拿眼角瞥了他一眼,不说话。裴明淮也朝他看了一眼,见他换了身白衣,脸也洗干净了,额上那点朱砂痣更是显眼,忍不住道:“哟,他们要杀你,还得给你换衣服?”

“是啊,干干净净才好当祭品啊。”凌羽白了他一眼道,“哼,到时候看我给他们颜色瞧,这么折磨我。”

裴明淮道:“你应该知道,已有不少官兵死在锁龙峡口。那不是江湖人能做到的,杀他们的人是谁,你想必也知道吧?”

凌羽道:“这干我什么事?”

裴明淮真是一跟他说话就没来由地生气,不悦道:“你就只管你自己吗?”

“我难道还管得了天鬼了?”凌羽比他脾气还大,怒道,“我早告诉你了,天鬼肯定是来了,他们知道这个地方。虽说天鬼是我大哥所掌,但他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我知道的不比你更多。你要我怎么管?”

“但他们很可能会对你要回去的地方下手。”裴明淮耐着性子道,“你不是一心想回家吗?若让他们去了,你的家也会没了。”

凌羽道:“你怎会知道我家在哪里?”

“这里古来便唤桃林,传说是周武王牧羊之地,又是轩辕铸鼎升天之地。”裴明淮道,“我在想,若是将周天子的九鼎安放此处,倒是再好不过。这般宝贵的传国神器,也必得留人看守。而守护九鼎的人,就留在了这神陵,生生世世,世世代代,再也不曾出来过。不过,还是可能有人闯进去,就像黄巾旧部,太平道的首脑。一些人想必是有感于桃林里面的安宁,留了下来。不过,还是有那么些人不愿耽于平静,他们离开了桃源,还带了些黄金走,从此才会有九鼎与王莽黄金的传说现世。只是他们就像陶潜故事里面的那个渔人,就算厌倦了外面的尘世,也再也找不回去了。”

他将那块白玉璜取了出来,道:“这是你随身之物,懂行的人都看得出来,乃是古物,看上面的兽面纹,该是周天子时候的东西。你就是从神陵里面跑出来的,对不对,凌羽?”

凌羽却不伸手接,把下巴枕在膝上,眼神却不知看在哪里,低低地道:“我就是想出来玩玩。……我头一回走那么远。京城很大,很热闹。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

裴明淮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帮平原王害皇上?”

“我没害他!”凌羽大声道,裴明淮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掩他的口,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被这里的人发现了,你还要不要他们带你进锁龙峡?”

凌羽跺脚道:“你一直问我这些做什么!我都说了,我回去了就不会再出来,你们再也不会见到我,你还问什么!你说天鬼会来相扰?好啊,来多少,我就杀多少!”

裴明淮耐着性子道:“我就是好奇,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听了就再也不会问了,你说,是不是?”

凌羽盯了他一眼,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裴明淮笑道,“说平原王举荐他义弟入宫,以霄练御前剑舞,皇上一见便喜欢得很,破格晋封。”说到这里,朝凌羽从上到下看了一遍,道,“皇上真封你了?”

“真的呀。”凌羽道,“这还能有假?”

裴明淮道:“羽林中郎将是正三品,也没这么个封法的!就没人说话?”

“有啊。”凌羽道,“有位裴尚书当时就说了,也没这么个封法的!跟你说得一模一样!”

裴明淮道:“那是我爹!”

凌羽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哦,我忘了,你是姓裴。好吧,难怪你跟他说一样的话。不过陛下的姊姊可好了,她说这有什么,封就封吧。”

裴明淮问:“清都长公主?”

凌羽道:“对呀。”

裴明淮道:“她是我母亲。”

凌羽又看了他一眼,喃喃地也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裴明淮笑道:“羽林中郎将确是统领羽林军的,除了高车虎贲之外,都是羽林中郎将所辖。你这么个小东西,能担得了?”

“我连是干什么的都没弄清楚。”凌羽叹了口气,道,“在宫里除了玩和闯祸,别的真是没干过。”

裴明淮笑着看他,道:“我总是听说,当年凌羽叛乱险些害死皇上,这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又说你剑术天下无双,一直好奇是个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现在见到了,真是逗死人了……你都干得了谋反?你只会坏事吧!”

“你说对了,我还真只会坏事。我是真不知道我大哥要谋反,要害皇上。”凌羽道,“我上了他的当,把羽林军大部分调到了西苑,等我发现,赶回宫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反正我是笨啦,被人利用也不自知。”

裴明淮道:“是你救了皇上么?”

“既然是我笨到让他遇险,我自然得救他。”凌羽笑道,“可我大哥日子选得太妙,他选在了秋分那一日。那是我必须闭关的时候,若妄动真气会出大事。但那时候,我怎么办?拼了命也只得出手。陛下他们一走,我也撑不住啦,就昏过去了。”

裴明淮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深知当时宫里不知道是厮杀得有多惨烈。不由自主朝凌羽看了两眼,凌羽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一笑,道:“御寇诀若大成,小能千里取人首级于无形,大能横扫千军。我自练成后也没这么开过杀戒,那时也是杀红眼了,又恨大哥骗我,唉,我造的杀孽太重,要修仙怕也是修不成的。”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修仙?你逗我玩呢?”被凌羽瞪了一眼,道,“好好好,接下来呢,又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了。”凌羽道,“天鬼的人知道我是他义弟,我昏过去后也没杀我,把我带回平原王府了。我大哥恼恨我救了皇上,坏了他大事,把我内丹毁了,等于是废了我武功。过了几年,皇上诛杀他的时候,才把我救出来。”

裴明淮奇道:“内丹?你炼有这个?”

“你不是老道士的徒弟么,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凌羽斜了他一眼,道,“你师傅也有炼啊,九转丹,差不多的。”

裴明淮问道:“既然你大哥毁了你内丹,那你的武功又是怎么复原的?”

“辛辛苦苦炼回来的。”凌羽叹了口气,道,“也得多谢皇上了,我要甚么药材,就替我找什么。还许我在宫里炼丹,几回都差点把九华堂给烧了。”

裴明淮微笑道:“你救过他,他自然要谢你的。那你为什么不继续留在宫里替他统领羽林军?”

“皇上那年亲征柔然……”凌羽说了一半,两眼却怔怔地看着前面,不说下去了。裴明淮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那时候就走了,一直闭关到现在。”凌羽淡淡地道,“我那时练功练岔了,伤损极重,匆忙之间找了座不知道名字的山,好在没什么人。我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也不怎么记得之前的事……”

裴明淮盯着他,道:“你到底闭关闭了多久?”

凌羽过了很久,才说道:“十年。”

裴明淮这时才明白凌羽在朝天峡所说那番话的意思,一时间只觉茫然,怔忡难言。不由得问凌羽道:“你就不觉得寂寞么?”

凌羽两眼也不知望着何处,淡淡地道:“我都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又有什么寂寞不寂寞的。山中数日,世上千年,我这也不过才十年罢了。只是,虽然也就十年,却也已经物是人非了。”

裴明淮竟不知如何答言,只听凌羽又道:“我出来的时候,江湖上就开始流传那话了,甚么藏宝在朝天峡天心殿的。我心里奇怪,就跟去看看,还遇上你了。”

裴明淮皱眉,道:“平原王真没死?”

“没死。”凌羽道,“不过我也很多年没见他了,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裴明淮听他口吻里殊无恨意,奇道:“他这么对你,你还挂着他?”

凌羽淡淡一笑,道:“我要帮我大哥呢,那就是害皇上。要救皇上,那就是在坏我大哥的事。我真是左右为难,要是从没出来过就好了!好啦,你要问的都问完了吧?我要歇着了,明儿是大日子,你我各安天命吧。”

裴明淮自身上拿出那支紫玉短笛,道:“你当日在朝天峡吹的曲子,我总觉得耳熟,好像听过一样。”

“你想再听听么?”凌羽笑道,“拿来吧。”

他拿了紫玉笛就唇而吹,调子清婉悠扬,透明如山泉。见裴明淮还在苦想,凌羽放下了笛子,道:“不用想了,你听过的曲子就是我吹的。只不过,你那时候还小,最多几岁。你师傅回宫的时候跟我交过一次手,他跟我师兄是旧识。要不是我不愿意,皇上本来是打算要我教你武功的。”

虽知凌羽说的是实,裴明淮仍然是感觉古怪得很。明知不能逆天而行,面前的人容颜却永如少年,突然记起在凤仪山见过的姜优,貌若天仙,却是红颜腐骨。

只见凌羽两眼呆呆地盯着前面,那曲子却越吹越急,都快走调了。面前江水忽然水流骤变,一道水龙卷起,裴明淮隔这么远都能感到劲气如刀,叫道:“你住手!”

凌羽一怔,慢慢将紫玉短笛放了下来。只见江水骤平,裴明淮瞪着凌羽说不出话来,又听凌羽低声道:“我真的是只想回家,你就别再问什么了,好不好?从此以后,你们都再不会见到我了。是我错了,我本来就不该出来的。”

裴明淮道:“你既说天鬼是你大哥执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天鬼是什么?《泰族训云: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昔年儒墨曾集于淮南王门下,后淮南王被诛,株连门下,墨家从此消匿不见。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天鬼要自命为鬼?”

凌羽看了他一眼,道:“墨子是怎么说为贤之道的?”

裴明淮一怔,答道:“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若饥则得食,寒则得衣,乱则得治,此安生生。”

凌羽笑道:“人积道无极,不肯教人开蒙除生,罪不除也。”

裴明淮又是一楞,咀嚼半日,缓缓地道:“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是你能练成御寇诀,而你师姊练不成了。”

凌羽哼了一声,道:“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对啦,沈太傅,他都说不过我!不过,我能练成还是因为我跟常人多少有点儿不同啦。”也没看裴明淮脸色,又道,“跟你说了半日,嘴都干了,给我点儿水喝吧。”

裴明淮道:“你喝不喝酒?”

“就喝一样,你身边肯定是没有的。”凌羽笑道。

裴明淮倒生了好奇心,道:“什么酒?”

“葡萄酒啊,你不可能带着这个到处跑。”凌羽道。裴明淮笑道:“你倒真是娇贵!你若是跟我回京去,那才有得喝,我家里新酿了不少。”

凌羽道:“唉,我好多年都没喝过了。”又凝视那江水,喃喃道,“等我回去了,更是再也喝不到了。”

次日,裴明淮一起来便见着江边有诸多小船,比一般的渔船还要窄。船底乌黑,不同寻常,再一细看,竟然是精钢打造而成,映着日光微微闪耀。不由得有些发怔,祝青宁走到他身边,道:“若非这样的船,怕是也进不了锁龙峡。”

裴明淮皱眉道:“哪来如此多这样的船?”

这时吴震也走了过来,裴明淮看他眼下发青,知道是一眼未睡,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哪有时间难过。”吴震道,“这些渔民始终害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怕我们进去会碍他们的事,我千说万说,只道我们只想看看锁龙峡内究竟是什么样子。”

裴明淮道:“他们信?”

“信不信,都得带我们进去。”吴震道,“否则他们也别想进去。”

祝青宁在旁听着,此时笑道:“若他们想进去了害我们呢?”

“那也没这么容易。”吴震瞪了他一眼道,“你们三位都是顶尖的高手,我嘛,虽说差了那么一点儿,却也没差到哪里去,怕什么!”

祝青宁道:“难得吴大神捕如此谦虚。”

吴震道:“这当官嘛,就事多,没你们那么闲,每日间能专注于武学进境。”

祝青宁道:“难不成裴三公子官还不如你大?”

“官越大越闲,都有手下干啊。”吴震道,“哪像我,就一五品廷尉评,手下能使唤的人不多啊!”

裴明淮道:“你抱怨什么!以前就说过要提拔你,你自己不肯,难怪还怨我?”

这时只见昙秀走了过来,水边本来多雾,他白色僧衣飘飘,看起来真是犹如仙人一般。祝青宁笑道:“大师来了,你们就别说这些俗事了。”

“得了,别在这里明赞暗讽了。”吴震道,“这可是昙曜大师的爱徒,昙曜大师什么人,皇上第一信得过的沙门统。昙曜大师一句话,天下罪人至少有一半变成了佛图户僧祗户,那可是了不得的善举啊!”

“吴大人这又是在说我什么坏话?”昙秀笑道。裴明淮道:“没什么,就是在赞你师傅昙曜大师,声名远播。”

昙秀微笑道:“不敢,还是皇上崇佛心炽,当年着师傅开凿灵岩石窟,以修功德。”

听了这话,祝青宁但笑不语,吴震干笑两声,连裴明淮也没了话,一笑作罢。

姚兴这时跑了过来,道:“各位大人,诸事齐备,我们这就打算进去了。”他突然跪了下来,倒吓了几人一跳,“几位,你们想进锁龙峡,我们不敢不带你们进去。我们只是想换个活法,求众位不要阻碍我们。”

祝青宁微笑道:“你们尽管放心,这几位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就算找到什么桃源,又怎么舍得自己家业?只不过是如陶潜说的那个渔人一般,心里好奇,想去一窥罢了。若是真看到了,走了,也再找不回来的。”

姚兴听了他的话,甚觉有理,道:“是,那几位便请上船吧,一路多加小心。”

见姚兴走开,吴震对祝青宁道:“还是你会说,两句话便消了他的疑忌。”

祝青宁叹了口气,悠悠地道:“本来便是,那渔民还不曾有什么家大业大呢,进去住了几日,不也一样出来了?也没留在那世外桃源终老,是不是?纵然陶潜写得再好,甚么怡然自乐,那也是留不住人的。”

吴震却道:“那不过是陶渊明胡写的罢了。他明明白白写着,里面的人不知有汉,乃至魏晋,可他们的衣着便如外人一般。从秦时到晋,那衣着怎么可能一样!既然不知晋,那怎么能与晋时穿一样的衣裳!”

裴明淮等人皆一楞,陶潜的《桃花源记自然人人都读过,但可从没这么想过。裴明淮道:“你连这个都要去找些漏子,也真是佩服你。”

“这明明白白的不对,分明是他留给人看的漏子。”吴震道,“不是什么先秦,是我们这时候的秦,不是苻秦便是姚秦,才能与晋时衣饰相仿。”

几人都有些发楞,吴震道:“我随便说说而已,又怎能把这些东西认真了!走吧走吧,上船!别上同一条船,否则真怕被一锅端了!”

“你虽然爱胡说八道,但这话还真一点没错。”裴明淮道,“我们各上一条船便是。”

这渔村的人聚起来,还真是不少,进锁龙峡的都是青年男子,也有十余艘船,每艘船上有十余人,也有百多人。

那些船与寻常船实在不同,不仅窄,还略有些弯,有点像月牙。进了锁龙峡,裴明淮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船,那锁龙峡里面弯道实在太多,这种扁船过弯道的时候要容易得多。而且里面岔道实在太多,裴明淮记性极好,但连着转了数十次,也被转得晕了,哪里还记得清楚。望了一眼旁边船上的祝青宁,祝青宁脸色凝重,裴明淮很少见他这样,心里明白,五行之术再厉害,也比不过这锁龙峡中的鬼斧神工。

先前锁龙峡尚容三船并行,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只容两船而行了,而且河道越来越窄,峡谷里也越来越黑,裴明淮心知再走下去,必当伸手不见五指。他一直留神看驾船的渔民,越看越觉得有趣,倒像是每走上一段路,领头的人就会换一个上去,再隔上一段路,又换一个。忍不住问身边的姚兴道:“姚大哥,为什么走一段路就换领头的人?”

姚兴望了他一眼,道:“公子好眼力。”

裴明淮心道这是什么好眼力,看久了自然看得出来。只听姚兴低声道:“公子,锁龙峡的路,错综复杂,若不识路,谁也走不进去,只得在里面不断地转圈子,到最后恐怕是都转不出来的,会死在里面。我们这几个村子的人,家家都知道一截路,都是祖上口口相传下来的,只有凑在一起,才能是锁龙峡的全貌。所以公子才会看到,隔上一段路,我们便会换一人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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