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都是牌位?”吴震搔头道,“谁会把牌位供在这里?”

这里面不小,却除了一张长案,什么都没有。案上放了一排牌位,苏连望着一个,念道:“大魏景穆皇帝斛律昭仪……”还没念完,苏连脸色都煞白了,哪里还念得下去。吴震看旁边一个,上面写的是“盖椒房”,喃喃道:“怎么会?景穆太子的妃妾,都应该陪葬云中金陵,她们……她们的牌位怎会在这里?那她们人呢?”

韩陵忳也不明所以,道:“皇上即位后,便追封景穆太子为恭宗,闾妃为恭皇后,别的妃妾按理说应该也都能陪葬,配飨太庙才对。”

吴震道:“那为什么她们的牌位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可是谁也答不了了。苏连脸色惨白,裴明淮道:“苏连,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

“……公子,照我看来,是有人不肯让这几位夫人给恭宗陪葬,所以才会让她们的牌位留在这里。”苏连低声道。

吴震又朝里面走了几步,“砰”地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惊得后退了好几步。他举高火折子看了片刻,叫道:“明淮,你过来看!”

裴明淮一转进那个小室,便目瞪口呆。这石室虽小,却是特意修葺过,跟外边全然不同,四周满绘壁画,却是墓中常见的仙人引龙飞升图画。中间是一口绘着龙虎升仙的石棺,顶上张着宝帐,立了一块半圆形的石碑。

“大魏景穆皇帝闾……”裴明淮这一回也念不下去了,后面数百字,都是碑铭。苏连颤声道:“为什么?闾后的棺木怎么会在这里?就算景穆太子别的妃嫔没福陪葬,她是皇上的亲娘,她配飨太庙是名正言顺的啊!”

“……是名正言顺,所以皇上的诏是这么下的。天下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裴明淮盯着那石棺,缓缓地道,“可是其实没有,不管是闾后还是别的夫人,都没有陪葬金陵。闾后是皇上的亲娘,所以她还有墓室有碑铭有棺椁。别的妃妾……大约就只有一个牌位了,也不知埋骨何处。”

苏连道:“为什么?”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从先帝杀景穆太子,一直到宗爱弑主,也许其间妃嫔也有牵连。皇上既然不说,那便也不为外人所知。”

苏连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昙曜开窟,是皇上的旨意。”裴明淮道:“要在这个地方造个墓室,自然是决不可能瞒过昙曜大师的,应该是皇上的意思。”

苏连叫道:“恭宗是皇上的父亲,皇上为什么不让他的妻妾陪葬金陵?这事若传出去,实在是……实在是……”

“所以才会做得这么秘密。”裴明淮低声地道,“皇上想得周到,在这里……旁边那洞窟,便是景穆太子……是恭宗的造像石窟,这样的话,他的妃妾也等于是与他在一处了。而且,灵岩石窟是京师香火最繁盛的地方,又与天宫寺或是永宁寺不相邻,格外清幽。牌位设在这里,也算是能享尽香火了。”

吴震听着只觉浑身发冷,叫道:“可是你还是没说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不管怎么说,景穆太子既已追封恭宗,他的妃妾也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葬在云中金陵,为何要如此……”

“宫闱之事,既然做得这么秘密,就是不欲为人道知。”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皇上要把自己亲娘葬在何处,是他的事,面子也做够了,本来也没什么。”

吴震叫道:“你不会是想说,皇上舍不得亲娘,不肯让她远至云中下葬吧?”

“胡说八道!”苏连瞪了吴震一眼,道,“不管是妃嫔还是臣子,能陪葬云中金陵都是最荣耀的事,怎么着也比葬在这地方好!”

吴震回瞪了他一眼,道:“哦,你既然觉得陪葬是荣耀,那就向皇上讨道恩旨啊,以后你也给皇上陪葬?皇上反正宠你,这恩旨你一定能要到。”

苏连怒道:“你说什么?”

“别吵了!”裴明淮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这是皇上亲生母亲的墓室,你们可还有点敬意?”

吴震和苏连都不说话了,韩陵忳在旁道:“公子,既是皇上的家事,那我们还是出去吧。擅闯了恭皇后的墓室,委实不该。”

裴明淮道:“既进来了,该有的礼,也一样别少了。只是……只是我现在担心,是不是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想进来证实?”

韩陵忳道:“公子,咱们出去再说吧,实在是对恭皇后和诸位夫人不敬。”

裴明淮嗯了一声,走到棺床一侧,正欲下拜,忽听吴震道:“明淮,这里墙上有个龛,里面……”

吴震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手举起了火折子。火光都集中在那壁龛之中,这时众人看得分明,那龛确是自石壁上掘出,四周尽是火焰纹。有个僧人端坐其中,低眉垂目,宝相庄严,面色如生。

“……师,师贤大师!”韩陵忳叫了出来。

火光跳动不止,师贤大师的脸也忽明忽暗。吴震手在发抖,火折子也摇动不止。苏连自进来后,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已经白得跟死人无异。裴明淮慢慢地道:“都说师贤大师仙逝后,昙曜大师接了这灵岩石窟的督建。原来……原来师贤大师仙逝是真的,但……但……”

“他为什么圆寂在这里?”韩陵忳道,“京师里是有师贤大师的墓的,那……原来只是衣冠冢?”

苏连面色如雪,却笑了起来,道:“为了替皇上保守这个秘密,除了一死,还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对着师贤大师的法身拜了三拜,又在恭皇后石棺前跪下,道:“误闯墓室,扰皇后安,是我们不是。”

几人从那暗窟下来,却见王遇在那里等得跺脚抹汗,心焦不已。一见他们,王遇便道:“哎哟,你们总算出来了。我叫又不敢叫,外面麒麟官和虎贲将军都来问过几次了,都不知道我们在里面做什么。”

见几人脸色都难看至极,王遇奇道:“你们怎么啦?里面有什么?”

“……王常侍,赶紧将那地方封起来吧。”裴明淮道,“这事我作主,皇上那边,我自己去回。”

王遇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封起来自然是应该的。公子,你是不是看到里面有什么人了?”

吴震盯着王遇,道:“王大人怎么知道?”

“吴大人,你忘了,我最善营造之术。”王遇笑了笑,道,“天下营造的祖宗是谁,你可知道?”

吴震道:“这谁不知道,公输般啊。”

“对了,他留下了一本书。”王遇道,“这书里面有颇多邪门之处,其中有一样,各位怕是听过。”

吴震道:“我知道,据说凡习那书的人,鳏、寡、孤、独、残必得要占上一样。怎么,王大人也习过……”话还没说完就知道这话不对,忙住了口。王遇笑道:“反正我自幼便因坐事受腐刑,残是肯定残了,自然要读上一读。”

这话自然是没一人能接口的,王遇又笑了一笑,道:“我说那一样,俗称打生桩。若是要建甚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又屡遭意外,便会以人相祭作基石,就跟以人祭水神一样。”

吴震叫道:“对,我不日前才遇到过,就是要用个少年去当人牲,才能顺顺当当去个什么地方。”

裴明淮问道:“王大人,你知道里面是谁?”

“有些疑惑。”王遇叹道,“你们几位都年轻,有些事不怎么清楚。我也管这里的事,跟师贤大师也熟得很,他突然就圆寂了,我自然心里疑惑。不过……不过公子,还有几位大人,你们也别太当回事。师贤大师必定是自己愿意的,不会是谁逼他的。”

苏连低声道:“这也能愿意么?”

“萨埵王子以身饲饿虎,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钉以得佛法,虔心向佛之人原与我们不同。”王遇叹道,“先帝法难之时,师贤大师得景穆太子护庇,对他是十分感激。后来皇上践祚,重振佛理,高僧们第一想的便是如何能不再遭灭顶之灾。若能在众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开窟礼佛,那是功德无量的事,哪怕是以己身相殉,也是甘之如饴。”

说罢望向裴明淮,道,“所以啊,公子,你即便要就这事去讨皇上的示下,也得好好地说,千万不要造次。”

裴明淮默然半日,道:“谢王常侍指点了。”

吴震却道:“听王大人这么说,你也是精研佛理的了?”

“不敢,不敢。”王遇笑道,“只是若一窍不通,又如何能修寺开窟?”

出了那洞窟,裴明淮道:“此处便劳烦王常侍了,越快越好,不得让人看到里面的物事。”

王遇躬身道:“是,公子勿须担心,我知道如何行事。”

韩陵忳道:“我也要回宫复命了。”

见韩陵忳带了麒麟官走了,吴震道:“皇上大半夜地派人来进香,就是为了……为了里面的人?”

“想必是吧。”裴明淮道,“我虽知道哪怕是有内情,也是宫闱之事,最好不要过问。但既然有人想把这事给翻出来,那恐怕就是免不了要去回皇上,问个究竟了。”

吴震摇头,道:“我只是可怜这里的工匠,若要守密,怕是都活不了的。王遇看起来笑眯眯的,嘿……”

“你连我母亲身边的大长秋卿都要议论。人家长得面善,你也看不顺眼?”裴明淮皱眉道。苏连哼了一声,对吴震道:“吴大人,你方才也听到了,那王常侍王大人说了,他是因为什么才成宦官的。”

吴震道:“坐事的那不多了去了。”

苏连笑道:“我就猜你不知道。吴大人,这王遇原不姓王,是关中西羌大族。盖吴之乱波及李润镇,他爹是功曹,也无法独善其身。盖吴被执后,先帝又将李润叛羌一并肃清,王遇就是那时候因连坐而受腐刑入宫的。”

吴震怔住,苏连又笑道:“所以吴大人啊,你也不用讥讽这个讥讽那个的,要论起来,你父辈结下的仇怨,怕是比谁都多……”

“苏连!”裴明淮喝道,“这些旧事,有什么好说的!”

苏连冷笑道:“纵然你觉得你与你父辈并无干系,可是,别人也未必这么想了。吴大人,我奉劝一句,你的身世永远不要让别的人知道。尉氏本来就快查到了,我替你了结了,你不感激我,还在这里讥刺于我!”

苏连说罢,一跃上马便走。吴震叫了两声:“阿苏!阿苏!”苏连头也不回,打马而去。

裴明淮盯了吴震一眼,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吴震这一回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只得苦笑不语。“明儿个我自与他赔罪去。”

“那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听你说话。”裴明淮道,“想想我也是倒霉,就为了你跟我师傅的渊源,不知道替你收拾了多少事!”

吴震道:“渊源?那不叫渊源,我娘本来就姓寇,算是一家子好吧!”

裴明淮无言,只得道:“好好好,我师傅既说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行啦,我们也走吧!”

吴震忽然叫了起来:“我来这里的正事,还没办呢!”

裴明淮也这才记起来,他们来此处原本是为着看其余四窟里面的功德主画像,却遇上方才的事,早抛至脑后了。便道:“你自去看吧,我在外面等你便是。”

吴震问道:“你不想去看?”

“不想。”裴明淮道,“蒋少游说得没错,看不看都没什么意思,所以他连画都觉得没意思了。”

吴震自去看了,过不多时出来,裴明淮已在马上相候,便问道:“如何?”

“没什么发现。”吴震也上了马,二人出了武州山石窟寺。吴震回头看那石窟,虽是夜色之中,仍见着宏伟至极,号称能容三千僧众决非虚言,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就算我不信佛,到了这里,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之意。昙曜大师实在是聪明之极,能想出这么个主意,开山凿石,将常见的佛龛给修到这十倍百倍,虽是石像,比不得赤金黄金所塑的金身,但这气概何止胜十倍百倍!”

裴明淮勒住马缰回头,微笑道:“难怪你吴震刚才也老老实实一句话没说地进香了,也是被这武州山石窟寺的威严所慑?倒是难得!”

吴震见远处有点点灯光,道:“那边是尼寺还是佛寺?”

裴明淮道:“西边尼寺,东边佛寺。怎么?”

“方才苏连说了,永宁寺供奉了尉昭仪嫁到大魏来的时候带的白玉弥勒,所以尉昭仪每月里都会去永宁寺参拜。”吴震若有所思地道,“可那位冯昭仪,命还不如她。于阗虽是西域小国,总也还是个国,她还有个得宠的女儿。那冯昭仪是常太后还在世的时候立为昭仪的,听说原本常太后一意要立她为后,偏偏铸不成金人,常太后也拗不过祖制,只得罢了。”

裴明淮笑道:“什么金人不金人的,不过是后位之争,谁都想掌在自己手里。常太后与先帝的冯左昭仪有旧,自然会顾着她的侄女儿。我母亲呢,当然是想立姑姑为后,加上皇上跟姑姑自小就好,常太后也没法子。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吴震叹道:“大魏后宫嫔妃几乎没有不崇佛的,那位冯昭仪素来不得皇上宠爱,听说常常在这武州山石窟寺旁边的尼寺里面待着,诚心礼佛。有皇后常在行宫的例,皇上也不好说什么。”

裴明淮喃喃地道:“冯昭仪,”

“太子的娘李贵人自册立太子之时便被赐死,说来也奇怪,皇上并没把太子交给皇后抚养,反倒让冯昭仪抚养。”吴震道,“冯昭仪是燕国皇女,以罪女之名入宫,也没什么亲族势力,难不成这样皇上放心?”

他话还没说完就知道说错话了,裴明淮皱眉,道:“那倒不是,是姑姑谁的孩子都不肯养,她脾气执拗,我们都拿她没法子。你究竟在疑什么?”

“那还不是上次的事。”吴震左右看看,周围半个人影都没有,只远远地仍能看到洞窟殿阁,笑道,“我就不信你如今心里就不提防了,你是看着什么都淡淡的,其实比谁都想得深想得远。明淮,太子殿下是已经知道那件事了,沈鸣泉必定是告诉他了。启节既已落入天鬼之手,你说,太子难道就要坐以待毙么?冯昭仪孤立无援,除了太子一无所有,她后半生的荣辱生死都系在太子身上。”

裴明淮道:“她又能有什么作为?”

“不好说。”吴震摇头道,“太子的那件事,是个死局,绝对解不开的死局,根本就没有活路可言。哎,要不,明淮,你就跟皇上说了吧。若太子想不通,来个鱼死网破,那可怎么是好?”

“什么鱼死网破!”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你嘴里就没点好话吗?”

吴震道:“我这还不是担心出事么!这京城里面最近出的事,肯定是跟皇上有关的。”

“皇上前些时候传旨,让他几个兄弟都入京来了。”裴明淮道,“自皇上诛平原王,朝政清平之后,便给他的五位兄弟都封了王,除为镇将,镇守长安、和龙、虎牢、平原诸镇。明日应该就能陆续进京了,我这些日子也忙得很,案子怕是帮不了你了,你就自己多操些心吧,真有料理不了的再来找我。”

吴震失声道:“什么?有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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