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陌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反应。

不过也不难猜,毕竟对着温絮白,他会有的反应也无非那么几种。

——要么就当这人在装模作样,不以为然地当听了耳旁风……再以牙还牙,说些能刺激到温絮白、戳穿这人拙劣表演的狠话。

要么,就像看见那方印章时,恼羞成怒地歇斯底里过后……他心头腾起来的第一反应那样。

“您当时很愤怒,和温先生在场边吵了起来,就是这个场馆。”

他不记得,教练却记得清楚:“当时比赛刚结束,小宁拿了金牌,正在颁奖台上等颁奖……事情闹得不大不小。”

不大不小的一次宣传意外。

那场比赛对裴氏来说很重要。宁阳初这个泳坛新秀的实力究竟怎么样,外界都众说纷纭。裴氏刚起步,严重缺乏知名度,也没多少人看好。

……在这种四面楚歌的前提下,宁阳初作为裴氏的的代言人,要顶住压力夺冠,帮裴氏拿到下届锦标赛的赞助冠名权。

宁阳初本来未必能稳赢,他的天赋虽然足够,状态却相当不稳,太容易受各方面因素影响。

——是因为有了团队保驾护航,宁阳初才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毫无顾忌地游他的泳。

于是在这场比赛里,宁阳初一鸣惊人,势不可挡地杀出泳道,从此克服了所谓的“新人综合症”,成了领奖台的专业户。

裴氏的代言人拿了冠军,第一次展现出耀眼的强悍实力,在颁奖台合影签名,受欢呼环绕,受镁光灯簇拥。

裴氏的总裁就在现场,却没去亲手颁这块意义非凡的金牌……反倒在观众席跟人风度全无、暴躁如雷地吵架。

……

这样吸睛的八卦,落在竞争方手里,添油加醋捕风捉影,甚至能做个叫裴陌颜面扫地、足以压过宁阳初首秀夺冠的大新闻。

但这场突发的宣传意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直到最后也并没造成什么更恶劣的后果……因为团队的总负责人就在现场。

甚至就是当事人之一。

“您不记得了吗?”教练问裴陌,他们当时吓疯了,跑过去想做点什么,却晚了一步——因为温絮白已经把裴陌处理好了。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他们这些人站在教练席,离得很近,看得比那些闻着味钻过来的记者更清楚。

温絮白只是靠着身后的栏杆站稳,那只比常人苍白清瘦的手,轻按住裴陌的手臂。

因为身体的缘故,温絮白的眉宇间难掩疲倦,眼里却是澄明的温润歉意:“抱歉……小陌。”

裴陌在暴怒时相当口不择言,劈头盖脸质问温絮白的用意,逼问温絮白有什么险恶用心——当然,他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同意,在什么放弃抢救的通知书上签字。

裴陌不会落进温絮白的圈套。

他坚信温絮白是记恨他、报复他,故意说这种话。

如果裴陌真这么干了,难保不在在将来的某天,陷进所谓“凉薄心狠”的道德窘境——这样温絮白就高兴了。

这些话没被什么记者听到,近处的教练组吓得魂飞魄散,而更近的温絮白,却只是按住裴陌的手臂。

连裴陌自己也没发现,被温絮白按住时,他就忽然僵硬得不再动弹。

他被暴怒冲顶,死死攥着观众席座椅的靠背,手上青筋暴起,明明轻易就能甩开温絮白那只没什么力气的手。

可裴陌却动弹不得,像是被施了什么离奇的定身法,只有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比鬼还难看,死死盯着温絮白。

盯着这个……胆敢跟他说,不想被抢救、不想再活很久、不想再留下的人。

“可以不签。”温絮白的神情很温和,他看着裴陌,没有任何主观情绪,只是认真地陈述事实,“没关系的。”

“这是公众场合,有记者在附近,你的运动员在领奖,你需要冷静。”

“抱歉,吓到你了。”温絮白声音变轻,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我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或许是因为身体实在太疲惫、太不舒服。情绪的波动对再障患者原本就是大忌,随时可能引起病情反复。

温絮白靠着栏杆,闭了一会儿眼睛,才又慢慢有了些力气,支撑手臂让身体站直。

温絮白恢复团队负责人的身份,示意教练组协调维护,对裴陌保证:“冷静下来,我保证,不会再说这件事……”

……

裴陌被逼着不得不想起这些。

他盯着眼前这个教练,神色阴晴不定,眼底的戾意冒出来,又被硬压回去。

公众场合。

……他不得不记起来,在温絮白的提醒下,他把那些暴躁如雷生吞回去,死死嚼碎,因为那是公众场合。

他只能恢复公众场合的样子,戴回那张面皮,在记者镜头过来之前,重新变回冠冕堂皇。

他也不得不记起,即使在作为裴氏总裁接受采访、祝贺宁阳初夺冠时,他这股火并没消,甚至愈烧愈烈。

温絮白凭什么,居然敢说……吓到他了?

他是因为这个伪君子的险恶用心暴怒,温絮白在说些什么鬼话?

温絮白在自以为是地揣测些什么?以为他被这事吓到了——以为他真在乎这个惺惺作态的人,在乎温絮白想不想活着、想活多久?

裴陌再在这个破场馆待不下去。

他快步向外走,胸口不住起伏,牙关紧咬,烦躁得恨不得揉烂口袋里的烟。

“裴先生!”教练一路追上来,终于在离开场馆、到停车场时,才拦住裴陌,“我的话还没说完。”

裴陌重重摔上车门,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居心叵测的教练,是收了对家公司的好处,还是脑子真出了问题,狂妄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

教练却并不敬畏他——既然裴氏不打算再培养游泳运动员了,就和游泳教练这行八竿子再打不着。

他们这个团队都是这样,这个团队之所以一直能运转,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宁阳初的确是个相当有前途、相当珍贵的选手。

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温絮白。

合格的团队负责人并不难找,就算被裴氏开除,换一家投资方,再找一个职业经理人也一样。

……但最知根知底、合作最默契的那一个,已经被裴陌毁了。

裴陌先毁了温絮白,又要毁掉宁阳初,教练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必要给他面子:“我只想提醒您,请别告诉小宁这件事。”

宁阳初不适合知道……原来那个在他心里,一直相当神秘、运筹帷幄、只言片语定乾坤的负责人大神,是温絮白。

只是“半夜给温絮白打了电话,让温絮白没能休息”的愧疚感,已经折磨得这个年轻人死去活来,甚至无法再正常比赛。

如果让宁阳初知道,那些相当周密、相当细致,让他得以心无旁骛比赛的方案计划,都出自那位生着病的温先生……宁阳初会崩溃的。

整个团队倾力培养出的选手,哪怕真从此废了、游不了泳、比不了赛了,他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宁阳初就这么被裴陌毁掉。

“有时候,隐瞒虽然不好,却有必要。”教练说,“有些时候必须选择……”

教练是在尽己所能劝说裴陌,说到这里,却发觉裴陌的脸色变得古怪。

裴陌的视线阴郁,脸色沉得风雨欲来,却松开了手,把他扔在一边:“你们这么以为?”

教练踉跄两步站稳,皱紧眉。

“自以为是的蠢东西。”裴陌声音很冷,嗓子有种诡异的哑,“你以为能瞒多久?几个月?几年?”

团队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都知道温絮白的身份,温絮白活着的时候还好,现在温絮白已经死了。

任何人都可能出于任何目的,把这件事说出去,等到时候,宁阳初不还是一样要知道。

被隐瞒的人,只会感到痛苦、愤恨、强烈憎恶,被愚弄和欺骗的羞辱会毁掉一切。

这些人简直和温絮白蠢得如出一辙。

如果温絮白当初不想着隐瞒,一上来就告诉他婚约的事,他就根本不会和这个帮凶相处。

哪怕裴家施压,逼着他们做所谓的“青梅竹马”,裴陌也不会理睬温絮白,不会管温絮白的死活……不会在多年后,因为温絮白的一句话,就在公共场合失控暴怒。

如果真是这样,温絮白反倒不用受他报复、受他折磨,或许病情就不会恶化得这么快。

或许……温絮白就不会死。

裴陌的瞳孔收缩,他无法分辨这种想法伴随的情绪,只知道泛着寒气的冰锥抵在颅顶,一下一下地凿。

他脑子里的神经抽痛,身体却反而麻木,像是知觉和活动能力分开,隔出一道分水岭。

“再说,宁阳初为什么不该知道这些?”裴陌的语气冷淡,拉开车门,“他走到这一步,路是温絮白铺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很离奇地,忽然能顺利说出这个名字。

裴陌坐在驾驶室里,终于有机会抽烟,他抽得很凶,一支烟几口就抽到了头。

裴陌碾灭烟头,有些漠然地想……或许是因为这句话里,温絮白和他无关。

和他无关,他没有插手这件事,甚至在此之前,都并不知晓这件事。

作为负责人的温絮白,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人。

——温絮白只不过是受裴氏外包,来负责一支运动员团队,阴差阳错,受照顾的是宁阳初。

原来温絮白也有工资赚,也不尽然只能依靠他活着。

看来给温煦钧的那份账单要考虑这部分。

至于宁阳初……

裴陌盯着那个烟头,正在想怎么安置宁阳初,忽然听见车窗外,教练相当错愕的喊声:“小宁?!”

裴陌的脸色发生变化,他打开车门,探身看过去。

宁阳初看着他们,站在停车场粗大的水泥柱后,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

……

宁阳初听见了他们的话。

宁阳初不知道该去哪,他跑出去只会被认出来、引人围观……这些事过去都不用他操心。

团队里的人,一直都会把一切安排好,不需要他考虑琐碎,所有人都羡慕他羡慕得要命……甚至有对手不无嫉妒地直言,ning能赢,是团队铺好了路。

走到顶尖赛事这一步的运动员,个个心比天高,也个个都有逃不掉的明枪暗箭、腥风血雨。

他的队友或对手,不止一个人曾经或公开或私下说过……要是像宁阳初那样,每一步路都有人细致铺好、扫清障碍,我也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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