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下了几场雪之后,就临近过年了,庄清河还在重症监护室。

他伤了脾脏和肺,骨头多处粉碎性骨折,肋骨第三次断裂,动了很多次手术。至今仍在昏迷中,医生说他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转眼到了除夕夜。

零点时分,窗外开始响起震天的爆竹声。烟花的光透过病房的窗,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地映在他身上。

焰火震耳欲聋,苦难寂静无声。

好在这次不是像八岁那年了,庄清河不再是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商珉弦在一旁守着他。

“庄清河,新年好。”

没有回应。

商珉弦的声音和窗外渐冷的烟花,一起无声地散在空气中。

“我也走在苦路上。”

商珉弦想起从那个画家嘴里听到的,庄清河说过的这句话。他看着病床上沉睡中的庄清河,看到一个一直走在苦路上的灵魂。

庄清河,你的这条苦路还要走多久?

苦路究竟是什么?

商珉弦想,苦路没有折中,亦没有捷径。它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它的两端分别是罪孽和救赎。

商珉弦知道,庄清河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救赎。

当他从高处坠落,杀自己救世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救世主了。

既然能救世,自然也能救自己。

新的一年注定还是光怪陆离,商珉弦独自坐着,听着已度时光的回响,看着晦暗不明的未来。

在这个跨越了一年的寒夜。

有人长眠不醒,有人彻夜不眠。

季节更迭,昼夜相惜。

转眼南洲已经入夏,庄清河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病房外是枝桠浓密的老树,筛下碎金般的阳光。

午后蝉鸣聒噪,商珉弦起身走到窗边,关上窗户,然后又回到椅子前坐下。

继续看着病床上的人。

庄清河还在睡。

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

瓯岛内战在政府的介入下危机解除,许僭越的基地被捣毁,宋明山受了嘉奖。

庄杉的判决下来了,无期徒刑。

曼茜的预产期快到了。

所有人的生命轨迹都跟随着时间正常延展,只有庄清河一个人停了下来。

他已经睡了好久好久,好像要弥补多年来亏欠自己的好眠。

商珉弦觉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庄清河只是贪睡了一点而已,这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这个人可能也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而且,他睡着了应该就不会觉得疼了。

一直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望庄清河,来来去去。

宋明山每个礼拜都会抽空来待一会儿,他和商珉弦都不是健谈的人,往往每次见面就是各自沉默一句话都不说。

商珉弦在病房办公,除非必要几乎不离开庄清河身侧。他大部分时间很安静,有时候会跟庄清河说话。

有时候会流泪。

这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曼茜顺利生产了,商珉弦兑现了之前庄清河给她的承诺。收到钱后,她说自己可能会出国定居,以后都不回来了。

在这之后,商珉弦的椅子旁边多了一个摇篮。

等待庄清河苏醒的人又多了一个。

从此,商氏的高管在和老板开视频会议的时候,经常会听到老板旁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这时老板就会暂停下来走到一旁,有时候还能听到他轻声哄睡的声音。

所有人都以为庄清河会一直昏睡下去。

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庄木森伸着稚嫩的小手,握住了庄清河的拇指。

那样轻的触碰,却让庄清河从梦里出来了。

庄清河缓慢地睁开眼,看着小婴儿稚嫩的脸庞,他盯着那张小脸看了许久,然后笑了起来,用多日不开口而嘶哑得厉害的嗓子,跟他打招呼。

“你好啊,小熊软糖。”

婴儿仿佛能听懂似的,冲着他吐了个口水泡泡,咧着没牙的嘴笑着。

接着庄清河艰难地转头,看向商珉弦。

“商珉弦,好久不见。”

商珉弦弓着背,整个人微微发抖,半天没有抬头。

“怎么又哭成这样?”

庄清河费力地抬起手,牵住商珉弦:“商珉弦,我很想你呢。”

窗外的老树突然勃发出生机,树木的汁液开始燃烧沸腾,商珉弦听到某个暂停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的声音。

过去的这段时间像他陪着庄清河的一段浅眠。

而现在,梦终于醒了。

混着窗外的蝉鸣,商珉弦说:“他在等你醒了给他取名字。”

只字不提自己的等待。

庄清河昏睡这么多天,脑袋空空的,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说:“你来取吧。”

商珉弦想了想:“叫庄木森吧。”

庄清河眨眨眼问:“为什么?”

“你是河,他是木。他在你身边会长得很好。”

“木森。”庄清河嘴里念着,伸出手指碰了碰庄木森的小鼻子,说:“你有福气了,因为我会是一个很伟大的爸爸。”

庄清河卧床半年之久,醒来后有些肌无力,两天后才开始可以下床慢慢走动。

又过了一个礼拜,医生给他做了全套检查,然后说可以出院了。

出院前,宋明山也来了两趟,他看起来很忙,每次来的时候都是风尘仆仆的。

他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庄清河看到他第一眼就愣住了,怔了好几秒后,才缓缓开口:“你的脸......”

之前在山上的时候,宋明山脸上涂了伪装。所以庄清河到现在才发现,宋明山脸上有一条很明显的疤痕。

从左耳到嘴角,又长又深,在英俊冷硬的面容上看起来极为可怖。

宋明山看着他,嗯了一声。

是当时庄清河那一枪打破押运车的防弹玻璃时,被玻璃碎片割到的。

窗外的老树绿意滔天,蝉鸣长响,两人沉默着,相对无言。

宋明山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庄清河在睡觉。

他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商珉弦,反而是宋明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

庄清河费力地坐起来,不让宋明山扶他:“你来了?”

说着,眼睛往门口看了一眼。

“嗯。”

庄清河不再说话了,他似乎想问商珉弦去哪了,不过可能不好问宋明山,只是眼睛频频往门口看,有种盼得很紧的感觉。

还有点害怕被抛弃的不安。

“商珉弦带着孩子去做些常规检查,很快就会回来。”宋明山不忍心似的开口。

庄清河闻言放松了下来:“宋明山,我饿了。”

宋明山从床头柜上拿了个桃,给他洗干净,削成小块放在碗里递给他。

商珉弦果然很快就回来了,跟庄清河说着庄木森的检查结果,小家伙健康得很,连小毛病都没有。

两人低声说着话,看着襁褓中的庄木森。

宋明山在一旁看着三人挤在一处的情景,看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出院后,庄清河当然是住到了商珉弦那里。庄清河需要进行康复训练,还有饮食也要注意,加强高蛋白摄入,改善肌力。

商珉弦将医嘱一一记在心里,请了专人来负责庄清河的训练和饮食,他每天监督,记录进度。

很快,庄清河能正常活动了,但是他反应有些迟钝。可能是大脑功能还没完全恢复,他记忆力不太好,经常忘东忘西的。

所幸医生说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很久。

比如他想吃双皮奶,商珉弦给他买回来,他吃完了把嘴一抹。过了半个小时就忘了,转头又问商珉弦:“你怎么还不去给我买双皮奶啊?”

商珉弦只好再跑一趟。

这天,庄清河午睡醒来,看着旁边的庄木森,突然忘了这是谁的小孩儿,于是抱着他跑去书房找商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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