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枝意味不明地看了姜梨一眼,慢慢道:“这位姑娘,我与你不同。一看你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食人间疾苦。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卖入惜花楼,学琴棋书画,讨好恩客,这是我营生的本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比起那些被卖入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也许哪天就被老爷收用了,混个通房妾侍,战战兢兢在主母收下讨生活的女子,我已经很知足了,至少在这里做个花牌姑娘,不必提防正室的毒药。”
姜梨默了一刻,问:“当初薛昭想带你离开惜花楼,你为何不答应他?”
“你瞧着我好似没有尊严,可我要是生在养尊处优的家府,自然也能昂首挺胸。有银子的人才能谈尊严,没有银子的人,还是不要谈尊严了。”她笑道:“薛昭很好,虽然他看起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却生得很正义,只是他的正义有时候显得太天真了。”
“我不在惜花楼,又能去哪里呢?”琼枝也笑。
琼枝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道:“那一日他来要带我走,我问他,便是跟着他离开惜花楼,日后又该怎么办?结果他却很惊讶地看着我,问‘当然是日后你找个正经营生,好好过日子了。’”
“我也是抱着试探的心来此,想着也许你不在惜花楼了,没想到还在。”姜梨道。
琼枝摊了摊手,道:“你看,他从没想过要将我带在身边收用,旁的男子为了姑娘赎身,可不是让她自个儿出门营生的。”
这么一来,琼枝的目光就变得柔和多了。琼枝笑道:“原来如此。”
“薛昭不喜欢我,他只是因为正义而做出这种事。我不能把这当做怜香惜玉,也不能当做是他对我的特别感情。一个对我没有感情的人,我不能跟着他。我干嘛要离开惜花楼?至少在惜花楼,我不缺银子,也不缺捧着我的男人。”
话里的意味很明显了,她和薛昭清清白白,不过是和薛芳菲很要好。
琼枝叹了口气,目光流露出些怅惘,回忆般地道:“但就是他这种天真的正义,却打动了我,我在惜花楼见的男人多了去,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人人都自私,他这般黑白分明的实在是少数。我想这辈子不知我还能不能遇到这样的人,没有任何意图,单纯地想要帮我……可惜,”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后来再也没有来过了,我也没有见过他。”
话里若有若无试探的意味,大概是以为姜梨和薛昭之间关系不一般。姜梨笑笑:“我和薛昭的姐姐是好友,这些事其实也不是薛昭告诉我的,是薛昭的姐姐告诉我的。”
姜梨听着琼枝这一席话,琼枝的话有些地方她不赞同,但有些事情,她也不得不佩服琼枝看得很清楚。薛昭的确不喜欢琼枝,琼枝深知这一点,所以也没有纠缠。薛昭也的确正义得天真,否则,就不会被永宁公主陷害,死得不明不白。
“我倒没想到薛昭和你提过我。”琼枝笑道:“我毕竟是个青楼女子,他这样正气凛然的人,倒不怕污了自己的贤名。不过他与你谈这些事,大约与你关系很好。”
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姜梨道:“琼枝姑娘,不是薛昭不想来,是他来不了。”
从此和琼枝再无往来。
“哦?”琼枝笑了笑,“为何来不了,莫非他成了婚?”
年少气盛的薛昭被女子玩弄一腔热血,姜梨看不过去,便去惜花楼见了琼枝一面。得知薛芳菲地薛昭的姐姐,琼枝竟表现出难得的拘谨,话语中却是十分关心薛昭,还让薛芳菲代她同薛昭道歉。薛芳菲看出,琼枝可能是喜欢上薛昭了,不过薛昭和琼枝并不是一路人,是以也没有把此事告诉薛昭。
“他死了。”姜梨道。
本来薛昭还辛辛苦苦设计如何帮助琼枝脱身,甚至让姜梨帮他一起想办法,后来琼枝见薛昭果然要带她出逃,觉得不可思议又好笑,这才和盘托出真相。薛昭自觉受骗,怒气冲冲地走了,发誓再也不相信青楼女子的鬼话。
琼枝一愣,似乎半晌才明白姜梨说的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她惊叫:“不可能!”
薛昭没有银子,便对琼枝说,只要琼枝愿意,他可以带琼枝逃出惜花楼。可后来才晓得,一切都是琼枝为了摆脱那位恩客,拿薛昭作伐子脱身,琼枝从没想过离开惜花楼,那个逼良为娼的可怜故事也不过是顺口编造的谎言。
“他的确是死了,死在燕京城,被强盗劫杀,弃尸河中。”
薛昭是个见义勇为的性子,当即停下脚步,询问出了何事。琼枝立刻期期艾艾地朝薛昭哭诉了一通,却是个良家女子被人逼迫误入歧途的故事。薛昭暴打了那恩客一顿,又问琼枝如何能赎身,琼枝吐出一个巨大的数字,这令薛昭束手无策。
琼枝一下子捂住嘴,姜梨清楚地看见琼枝的眼睛有点点泪花,她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当年薛昭与同窗打赌,背着薛怀远去惜花楼喝花酒。虽然喝的是花酒,薛昭到底不习惯这种场合,本来打算趁这个借口溜出去,不承想却在溜出去的途中遇着了琼枝被粗暴的恩客推推搡搡,好似被欺负了。
“你只知道薛昭的名字,却不知道薛昭的身份。薛昭是桐乡县丞薛怀远的儿子,她的姐姐薛芳菲嫁到了燕京。一年前,薛芳菲在燕京小产,薛昭去燕京看望她,被强盗劫杀。后来薛芳菲病故,薛怀远也撒手人寰。”姜梨说得分外平静,她看着琼枝,“短短一年,薛家三口,全部身亡,你不觉得奇怪么?”
姜梨盯着面前的女子,琼枝到底对薛昭还有一丝情义。
琼枝问:“你是什么意思?”
“提过我……”琼枝的神情有些恍惚。
“因为和薛芳菲的关系,我正在想办法查清此事。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薛昭另有死因,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我来襄阳,就是为了实现薛芳菲的遗愿。琼枝姑娘,”姜梨看向她,“我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襄阳的富贵人家每天都有来惜花楼的,你要打听襄阳的事,是易如反掌的事。”
“薛昭与我提过你。”姜梨道:“我记了下来。”
“你想让我帮你打听什么?”琼枝立刻问。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薛昭?”琼枝问。
“桐乡的薛家。”姜梨道:“事实上,薛昭和薛芳菲的死我能确定,因为我亲眼见到了……但薛怀远在桐乡,我并不清楚。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桐乡的薛怀远,半年前是因为何事而死的,后事又是经谁料理,安葬在什么地方……”
“我是薛昭的故人。”姜梨垂眸。
“我凭什么相信你?”琼枝问。
“你是谁?”许久之后,琼枝开口问道。
虽然突然得知薛昭的死讯,琼枝伤心不已,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失去理智。
娇憨的美人终于停下一开始就流露的风情,仔仔细细地盯着姜梨的眼睛,虽然掩饰得很好,还是有一丝慌乱,这让她看起来正经了些。
“薛昭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想他结交的人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我是为薛家而来,我希望你能帮我。”姜梨道:“我没有与你做交易的筹码,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所以我请求你。”
琼枝的笑容顿住了。
琼枝呆呆地看着姜梨,姜梨的态度很诚恳,几乎到了卑微的地步,而她的眼神真挚而坚定,不像是说谎。
“薛昭。”姜梨吐出两个字。
“薛昭在燕京城并不出名,但薛芳菲的名字燕京城无人不知。”姜梨道:“来惜花楼的人许有去过燕京的,你打听一下,便能知道薛芳菲的近况,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琼枝掩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姜梨思来想去,觉得最适合让琼枝来打听桐乡的事。一来琼枝的确是惜花楼里最红的花牌姑娘,恩客非富即贵,什么人都有,打听个把事轻而易举,且能挖掘出别人不知道的内情。
“这倒不是。”姜梨在椅子上坐下来,面对琼枝的挑衅,不疾不徐地一笑,“或许,我认识你的心上人。”
二来是琼枝这个人,不受任何威胁,从她说的觉得做青楼姑娘也很好这番话就能看出。她不缺银子,不怕死,不想攀附权贵往上爬,还无亲无故,便是有人察觉到自己来找琼枝,想从琼枝嘴里撬消息,也无可奈何,琼枝不会让对方得逞。
“可我不认识你呀。”琼枝嫣然一笑,道:“或者说,莫非我认识你的心上人么?”她的尾音撩人,笑容也撩人。
最后嘛,自然是因为应当极少有人会想到,姜梨一个首辅千金,会和琼枝这个花牌姑娘有往来。隐藏在暗处,总是安全为上。
姜梨笑了笑,道:“不必了,我来找琼枝姑娘,是有些事情想问。”
琼枝咬牙挣扎了很久,道:“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肯定薛昭是真的死了。”
不清楚姜梨的来意,仍然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可见是位有胆识的女子。
“薛昭的坟在燕京。”姜梨轻声道:“不过你放心,总有一日,他们姐弟二人都会回归故乡,我会让他们团聚的。”她说:“到那时,琼枝姑娘可以探望故人。”
琼枝瞧见姜梨,也细细地将姜梨打量一番。片刻后,她笑问:“姑娘可要喝杯茶?”
姜梨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桐儿和白雪已经等得快忍不住了,生怕姜梨遭了里面劳什子“琼枝姑娘”的毒手,见姜梨安然无恙地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桐儿还想看看里面,只看见一个着蓝裙的背影坐在梳妆台前,肩头微微耸动,好似在抽泣。
平心而论,说起五官容貌,琼枝并不算惊艳。她的瑕疵多,甚至连姜玉娥都要逊色几分。然而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懵懂的风情,却让人流连忘返,难以忘怀。
桐儿心里一惊,心想怎么回事,怎么这琼枝姑娘还哭上了?总不可能是姜梨欺负的人,姜梨一个小姑娘,又凭什么把人欺负哭?
这便是惜花楼很出名的琼枝姑娘了。
姜梨道:“别看了,走吧。”
这女子生得巴掌大的小脸,细眉长眼,看起来流于尖刻的妩媚,偏偏生了一张略丰厚的下巴,便显得敦厚天真了起来,给她的风情更添了一份特别的味道。她应当也晓得这张嘴巴生得好,拿艳艳的口脂抿了,越发娇艳欲滴。大约刚刚拆掉发髻,长发蓬松而凌乱,乱七八糟地披在脑后,有种慵懒的美丽。
桐儿连忙收起心中思绪,赶紧和白雪追上姜梨的脚步。
背影慢慢转过身来。
姜梨的脚步谈不上轻快,却不比来的时候沉重了。
“琼枝姑娘。”姜梨轻声开口。
让琼枝帮忙,其实一开始她也没有把握,不过是仗着当初自己还是薛芳菲的时候与琼枝见的那一面,依稀感觉琼枝对薛昭有情,但那点情义实在已经过了很久,不知犹存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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