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天地都因为这十三人的血染上了红色,李崇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他冷眼看着这里的一切,面上平静无波,用强大的意志力抑制住了干呕的冲动,随后他的目光扫向了在场的几位总督大人。
蓟辽总督郑玄武和三边总督刘元吉是武官出身,此刻倒是并没有什么失态,其余人脸色多少是有些不好看,甚至有两个用手一直压在胸口上,看样子是在忍着恶心,若不是李崇就在上面坐着,这两人怕是早已起身。
十三个人头落地昭示着五大仓一案尘埃落定,李崇起身:
“快到午时了,众卿就随朕在这里用个午膳吧。”
在场没有人在此刻听到午膳时还能有胃口,北郊的条件简陋,哪怕圣驾来此,厨房也做不出什么精美的菜色,好在这顿饭的重点也并不是吃。
李崇倒是没有什么架子,他尽力将鼻腔中的血腥气带来的恶心感给压下去,面色如常地招呼诸位朝臣用膳:
“北方寒冷,在外冻了这么久多喝点儿热汤。”
没人能猜出小皇帝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眼前飘着一丝油花的汤他们是真的咽不下去,不敢君前失态也只能忍着喝下去。
李崇一边喝汤一边淡淡开口:
“这京城之中乃是天子脚下,却出了此等挪用储粮的大案,倒是叫诸位看了笑话。”
蓟辽总督郑玄武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李崇方才面对血腥的镇定从容让他从心底里高看一眼,他撂下了喝光了汤的碗,言辞毫不委婉地开口:
“陛下言重了,这五大仓空仓绝不是一日两日造成的,陛下尚未亲政,多年政务由内阁主理,这五大仓能至今日才被查处,要算也是内阁疏失,王首辅该担首责。”
从正德帝开始便将幽州等边关要塞合并成了一个蓟辽督府,由蓟辽总督辖制。
因为北境守卫大梁门户,文人出身的蓟辽总督通常镇不住手下兵将,所以在大梁八大总督中,蓟辽总督是唯一一个几乎都是由行伍出身的人担任的总督。
以至于因为文化的差异,这位蓟辽总督总是和其他总督尿不到一个壶里,每年总督例行回京的时候,蓟辽总督总是被孤立的那一个,不过蓟辽督府本就重在守边卫疆,手中军权较重,所以郑玄武也有意地和朝中众臣保持距离。
要论京城中他最熟悉的人就要数一品亲王,经常在北境带兵的焰亲王了,但是一个是封疆大吏一个是威望甚高的亲王,在京中也需避嫌,以至于年节回京郑玄武每次都要憋的掉毛了。
却不想今年一回京就和小皇帝看了这么一场让人酣畅淋漓的处斩,真是浑身都舒畅了,说话也不顾及了,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炮轰王和保。
李崇看向这位军旅出身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蓟辽总督心里顺气了不少,目光扫向两湖和浙安总督:
“王首辅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总理朝物,难免有疏漏之处,只是粮食关系到黎民之安,社稷之稳,万不能有失,诸位都是地方要员,当知粮储的重要,说到这里朕倒是有些事儿有些疑问。
两湖地区今年上报朝廷的耕地数少了二百三十顷,水田少了二百百六十顷,入库稻米却多了两万石,朕好奇这耕地哪去了?稻米是怎么多出来的?
同样的问题浙安也存在,耕地少二百一十顷,水田少了二百八十顷,稻米多了两万一千石,朕算了一下,按着你们报上来的数字,每亩粮食产量要上升百分之十八,将近十之二成,说说吧,如此高的产量怎么做到的?”
李崇随意靠在椅子上,具体的数字张口就来,两湖总督徐长林心都是一跳,立刻跪下:
“回陛下,耕地数目减少是因为去年洛河泛滥,不少临河农田被淹没,水田数目减少是因为有一部分水田被划成了鱼塘,稻米多是因为去年水灾,粮食减产严重,所以今年便显得格外多一些。”
浙安总督吴清越也跪了下来:
“陛下,浙安同样临洛河,两州府情况相似,臣这里的情况也和徐大人那里一样。”
李崇盯着这两人,没有开口,而是有些玩味儿地看向了河道总督黄曲,黄曲脸上的汗都快下来了:
“哦?照二位大人的意思就是洛河去年泛滥,光两湖和浙安境内就淹没了农田四百五十顷。
但是从河道总督黄曲呈送上来的洛河河道图和折子上看,洛河去年泛滥的位置位于入海口瀛洲境内,受灾面积总计四百五十顷,其中有一半是未曾开垦的滩涂,民田面积只有二百余顷。
瀛洲位于浙安境内,这计算的民田减少面积差了三分之一,但是若朕没有记错,两湖辖区的洛河河段去年河道的折子根本并未上报水灾。”
李崇这么多天翻遍了这几位总督一年上报的折子,封疆大吏的折子直接呈送内阁,除了内阁和宋离,几乎没有人能同时看到这么多的折子,更不会从那一本一本厚厚折子中挑拣出所有的数据,横向比较计算。
两湖总督徐长林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而河道总督黄曲的脸色也有些不安。
李崇欣赏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你们一人说浙安辖区洛河河道泛滥吞没了三百多顷良田,一人说浙安河段并未泛滥,真是有趣啊,你们谁来给他们断断官司?”
李崇就倚在靠背上,姿态闲散随意,但是眼底的清亮却丝毫不容哄骗。
若是将州府的整体看做是一个审计对象,那么耕地水田的数量和粮食产量对于如今这个以粮食为税基的封建社会来说,绝对算是整体审计对象的重要组成部分。
而若是按着粮食总产量的千分之一来制定组成部分重要性水平标准,就两湖和浙安两省的粮食产量存疑的数量早就已经远远超过了组成部分的重要性水平,这些数据已经不是值得关注的错报,而是存在重大错报风险。
如果这些放在之前的审计项目中,他们就应该考虑重新对整体审计对象的重大错报水平进行评估,且合理质疑管理层内部提供的资料可靠性。
屋内顿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谁都没有想到入京之后第一次被小皇帝召见就能会抖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刚才那些处斩的人头还在脑海中,方才李崇口中清晰的数字,都昭示着这个年轻的天子并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用那些人命唬唬他们,而是有备而来。
李崇看着这一屋子的人,一方封疆大吏不是几颗稻米就真的能定罪的,但是他也要让他们清楚,除非他们能做的天衣无缝,否则只要他想查,没有差不清楚的帐。
他站起身,走到了还跪在地上的两湖总督和浙安总督的面前蹲下了身来,轻轻拍了拍他们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你们总理一州府的政务,朕清楚这家大了总有些算不清楚的帐,但是你们也要清楚,什么帐可以算不清,什么帐必须要算清,如果你们不清楚,那朕现在告诉你们,各州府有多少地多少田多少粮,就是你们必须算清楚的帐。
京城此事让朕既惊且怕,不过朕也深知诸卿不易,所以朕给你们一次机会,在京查之前重新给朕拟一份奏折。
将虚假,瞒报,粉饰的数字给朕凿实,只要属实朕从轻发落,若还要隐瞒,待到京查时让朕查出来,那么就想想是自己的脖子硬,还是大梁的律例硬。”
李崇只留下了这一句话便直接起驾回宫了,屋内除了刚喝了一碗羊汤的郑玄武之外,没人的脸色好看。
郑玄武看没有人起身,自己在裤子上擦了一下手上的油,露出了一排比脸白了好几圈的牙:
“诸位大人这羊汤真不错,可要再来一碗啊?”
但是这一次那些同僚连嫌弃他粗鄙的心情都没有了,郑玄武心情大好地出了帐子,甩下了四周的人,偷着进了阎毅谦的大帐。
他一进去就赶紧开口:
“先别急着赶我走,陛下怎么和换了个人一样?看着杀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你瞧瞧许长林和吴清越那俩人的样,吓的和孙子似的,哼,两湖和浙安是最富庶的地方,还不够他们贪的。”
阎毅谦立刻开口:
“你一口就咬到了王和保的身上,这段时间自己小心点儿吧,管着点儿嘴。”
郑玄武大咧咧地直接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不似一个二品大员,倒像是哪里来的兵痞:
“那糟老头子和我不对付也不是一两日了,我看陛下这一次是有意借这一次五大仓空仓一事查各省存粮,我这里你知道的,家当满满登登的,这个年终于不像每年一样无聊了,有的戏看了。”
北境外的邻居一直不让大梁省心,所以北境一直以来都是大梁陈兵最多的地方,朝廷虽然自正德帝之后对北境的军粮少有克扣,但是随着光帝之后大梁国库日渐空虚,每年拨给北境的军粮也总是不太够。
而粮草少了,北境驻守的将军最先想到补充军粮的地方自然就是所属的蓟辽州府,所以几乎是每一任蓟辽总督都有一种要让兄弟们吃饱肚子的天然使命感,对于粮草都是精打细算。
好在北境辽阔总能开垦出农田来,每每到了秋天,郑玄武就像是一个要丰收的大地主一样,亲自下去打粮,看着一车一车的粮食被运到粮库,笑的一双小眼睛都看不到缝。
阎毅谦开口叮嘱了一句:
“京城最近确实是风起云涌,你少说话,少出府,少见客就是上策。”
李崇回到了宫中,鼻腔中的血腥气还是没有消散,无论他表面装得再好,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可以视人命如等闲的模样,他挥退了所有人,一个人泡在了浴桶中,恶心的连连干呕,眼眶中都是生理眼泪。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喜欢想起自己最信任依赖的人,而现在李崇的脑海中便都是宋离的身影,宋离没有进宫,没有消息,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休沐了,想来他更不会进宫了。
不进宫也好,他虽然很想看到那个人,但是他现在还是有些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他,现在就算他们相对而坐,又能说什么呢?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吗?
他从后面的浴室出来身上便一抖一抖地有些打寒战,李崇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镜子前面,镜子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李崇的长相其实和他本身有七八分相似,此刻看着镜子里的人就像是看着高中时候的他自己一样。
他少有这样坐在镜子前面看自己的时候,以至于今天细看他才发现他这张脸看着有多么的幼稚,就像是长头发的高中生一样,他忽然想到了他和宋离的表白,在宋离的眼中他只是一个才17岁还没有亲政的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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