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在张府外备好。

薛兆守在车外,看见张府大门从里面打开,姜青姝跟在张瑾身后,提着裙摆,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顿时眼皮一跳。

还真是她……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女帝和张相关系很好吗?她到底是怎么跑到张相这儿来的啊?!

难道他又失职了?

这一瞬间,薛兆的内心当真是五味杂陈,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僵在那里,待到姜青姝走近,他才正要下跪行礼。

“陛——”

“不必。”

姜青姝压低声音打断他,垂睫提起裙摆,当先上了马车,“张相稍等。”

说罢,她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马车内,秋月及两名宫人正在等着。

看见陛下进来,秋月的目光在她脸上迅速停留三秒,并未多说什么,吩咐宫女给姜青姝重新梳妆更衣。

玄衣红裳,朱衮旒冠。

满头乌发打散,再次一丝不苟地束起,垂旒落下,平添几分威严。

她微微闭目,任由宫女给自己整理衣摆,低声问:“情况如何?”

秋月说:“陛下料事如神,对方果然是用了公主府府兵,意欲营造谋反假象,以千牛卫兵力未必能平息,还好陛下让臣提前去调度了神策军,及时将乱子平息,未曾酿成大祸。”

她颔首,淡淡道:“如此便好。”

秋月压低声音,“……此番张相虽也提前料到有异变,但从头到尾未曾露面,陛下让臣不告知薛兆,但薛兆倒是早几刻察觉异动,情急之下冲入火海寻找陛下,看起来并不想幕后害陛下之人。”

秋月认为不是张党要下手。

姜青姝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如果对方仅仅是为了权力想要她的命,她未必那么好猜幕后之人,但那一夜,那些人明显是不想杀她的。

他们更想活捉她。

那么问题来了,在世人眼里已经被长宁杀了的女帝,他们留着还有什么用?

是谁,既野心勃勃想要夺位,又舍不得她死?

——是谢安韫。

—100的忠诚度,但爱情度又那么高。

真是个疯子。

姜青姝觉得他实在是有些极端可怕,隐隐有往病娇黑化的趋势,大概是君后、兵部的事接连刺激他,后来大理寺的事又让他被刺激得不轻,聪明人应该暂时韬光养晦徐徐图谋,这个人却越来越坐不住了,居然直接对她下毒。

但他尽管作吧。

他的影响力已经在迅速下跌了,相继折损好几个左膀右臂之后,他这样只会把自己送上死路。

姜青姝安静地闭目养神,待到宫女为她整理好鞋袜,低声唤了声“陛下”,她才淡淡挥袖,命她们出去。

帷帘再次被人从外面掀开。

她坐直了,睁开眼睛。

张瑾进来了。

按照规矩,官员车驾不得入宫门,但张瑾当年备受先帝恩宠,先帝当年仅仅给他一人可以乘车入宫门的特殊恩典,可谓是风光无限、绝无仅有。

车内甚为安静。

只有残留衣襟上的极淡沉香徐徐荡开,清冷透骨,萦绕鼻尖。

张瑾坐姿端正,侧颜隐在黯淡光线下,清俊之中透出极致的冷感,如雪砌玉雕,十二銙玉带横于腰间,鹤纹展翅欲飞。

端得是寡淡无情。

如果不是今日刚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姜青姝都要怀疑张瑾是不是不会发怒了。

其实吧……

这对兄弟长得很像。

鼻梁高挺,长眉入鬓,连眼睛都生得同样的漂亮,下颌线极为流畅,于俊秀之中透出一丝凌厉冷感,若仅仅只看五官,是可以猜出是亲兄弟的。

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张瑜用剑杀人时尚有冷色,平时却少年感十足,甚至有几分孩子气。而张瑾,才三十出头,一举一动却给人一种老成持重之感。

何止旁人,就算是她,都下意识将他和谢太傅视为同辈。

车辕轧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入耳,姜青姝微微垂睫,听到他突然说:“陛下不解释么。”

姜青姝说:“昨夜朕身中剧毒,多亏阿奚出手相救,公主府之事,的确是朕为了引出身边内奸而将计就计,但中毒是真的。”

张瑾冷淡道:“陛下还记得,臣之前在紫薇殿和陛下说过什么?”

姜青姝怔了一下。

她回想起来,当初殿试结束,紫薇殿中她诱谢安韫入局,太傅和张瑾撞破谢安韫大不敬的行径,事后张瑾杖责她身边所有侍卫,所有内官悉数受罚。

当时张瑾临走时,只说了一句:“为君者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为臣者又如何尽忠?”

他当时就是在警告她,不许再做这种荒唐事,不许将自己的身子当成儿戏。

她固然是傀儡,但傀儡也有存在的意义。

姜青姝其实怪委屈的,又不是她自己对自己下毒,她只不过多忍耐了几日罢了,如果她不一口气肃清身边的人,以后绝对还会有下毒的事发生。

秦施身为太医令,已是医术顶峰,他查不出她体内的毒,无非是因为谢安韫身边的制毒之人是神医。

神医娄平。

当初给赵玉珩的毒也是出自此人之手。

防不胜防。

事不过三,姜青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第三次了,她并非没有脾气,只不过大多时候不会表露出来罢了。

但她并没有和张瑾争论,只是说:“朕记得张相的叮嘱,张相就当朕年轻气盛罢,朕已经胡来了,这件事必须有个收尾。”

张瑾阖眼:“陛下何止此事胡来。”

姜青姝看着他冷淡的侧颜,心里笑笑,她一点也没有挖了他墙角的尴尬羞耻,反而很坦荡地说:“张相有个好弟弟,阿奚和朕性情相投,很合得来。”

言外之意:你说朕胡来,那你弟弟不也是胡来?你不看好自家顽劣的弟弟,怪她有什么用呢?

她固然有几分利用了阿奚,但一觉睡醒躺在张府,可不是她的本意。

张瑾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他说:“还望陛下隐瞒身份,不要让阿奚知道。”

“其实张相大可以自今日开始,将朕锁在宫里,朕就再也见不到阿奚了。”

“他会误会。”

“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张瑾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他偏头看向她,冷冷道:“试问陛下,若不知晓阿奚是臣的弟弟,笃定他对臣的重要性,昨夜敢被阿奚带走吗?”

她不敢。

姜青姝坦然地回视着他,微笑:“真不愧是张相,朕的想法都瞒不过卿,其实我们不必如此针锋相对,朕从来没有答应过阿奚要和他在一起,以后自会与他说清楚。”

“陛下如何保证?”

“朕发誓。”

张瑾注视着她,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女穿着天下最尊贵的帝王礼服,无比从容地看着他,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已逐渐快与先帝重合。

他的脑海中却瞬息回闪过昨夜少年那句“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啊”。

帝王无情。

她最不值得阿奚喜欢。

张瑾微微落睫,平静地说:“那便劳烦陛下亲手斩断这一段感情。”正说着,车驾过了宫门,宫人撩开帷帘,她起身出去。

车外,已经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人和禁军。

为首的是正二品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

也是君后赵玉珩的大伯,上柱国和淮阳大长公主的长子。

赵德成看见女帝自张瑾车上出来,微微皱了一下眉,但依然垂首恭敬道:“臣拜见陛下!看到陛下龙体无恙,臣方才安心。”

姜青姝将手递给秋月,在对方的搀扶下缓慢下车,走到赵德成跟前,双手虚虚托了托,“昨夜赵将军护驾有功,朕会重赏。”

赵德成沉声道:“护卫陛下安全,乃臣职责所在,臣不敢居功!”

姜青姝淡淡道:“论功行赏,朕绝不亏待功臣。”她看了看天色,“快到上朝时辰了,昨夜之事颇为重大,事涉谋逆与朕的手足,你去替朕传话宗正寺,善待皇姊,再将昨夜抓到的那群人押到正殿来,朕亲自审问。”

赵德成连忙应了,起身去办了。

而即使天还未亮,谋逆之事发生在夜间,神策军调度、公主被抓、帝王出行被下毒这一系列大事早已飞速传遍整个京城。

很多官员清晨听闻消息,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发生得太快了。

他们甚至连暗中商讨的时间都没有。

朝会之前,百官在殿外等候,一凑到一起,就开始私下里讨论此事,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连一些风声都不曾听闻,连那些贼人是谁安插的都弄不明白。

最终他们讨论的结果,更倾向于此事是女帝故意自导自演,想要以谋逆罪铲除长宁公主。

否则,为何女帝和长宁公主从来不亲近,昨夜却会亲自赴宴?

而且神策军早有准备,就说明女帝是有备而来。

自古以来,任何帝王,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越是手腕铁血之人,越是容不下那些可能威胁到皇位的手足。

皇家没有亲情可言。

他们越是这样认为,越是暗自心惊于小皇帝的狠辣,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涉及皇位之争,他们上朝之时也不敢大意,都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

只是当朝会开始之时,他们看到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模样的女帝,心里都暗暗一惊,对传闻中的下毒之事都有几分信了。

真的有人下毒?

众臣面面相觑。

对于这些大臣的想法,姜青姝约莫猜到了,相信的确有人谋逆也好,觉得她是残杀手足的暴君也好,她都不急。

她开口道:“去把人押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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