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琪回到家时早已暮色苍茫。

天边那头粉色大鲸鱼不知何时被淹没进厚重的云层背后,撕扯着尖锐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地悲鸣着,似乎想告诉碧琪些什么。

碧琪如今没有精力再去驻足细听,她在城堡前方的大喷泉里洗了把脸,泉水澄澈,在夕阳的余晖下倒映出她的脸庞。

哭红了的眼眶,憔悴的眼神,还有那本就苍白的皮肤如吸血鬼般泛着灰白色···

她久久凝视着,只觉得那不是自己,反而是水下的水鬼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却又倏地朝她莞尔一笑。

碧琪被被吓了一跳,抬手便是重重拍打在水面上。

水花溅射,泉水四下震荡,一圈圈涟漪随之划向远方,将那倒影撕扯的分崩离析。

一切都是泡影。

光明璀璨的、阴暗堕落的、高贵圣洁的,抑或卑贱匍匐的,到头来都是转瞬即逝,虚梦一场。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碧琪上了楼,却发现盖伦和其他人依旧坐在三楼的餐桌前,似乎在等她回来。

餐桌上只点了一把烛台。

晚风从半掩的窗扇缝隙里吹进来,轻抚烛光。烛光与风短暂相逢,而又随即诀别。

不知蜡烛的震颤是因为喜悦或是悲伤,颤颤悠悠地,用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周围一小圈区域。

而盖伦、克莉丝汀,还有彼得则沉浸在空气中那明与暗被稀释的朦胧里,正无声地用目光审判着碧琪。

方才在宴会上,碧琪自作主张地躲到灌木丛背后,没有和他们一同离席。

比起在马车上控制不住自己而痛哭,她更愿意冒着被惩罚的风险自己一个人消化好所有情绪。

因此,在没有回家之前她便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然而,却没有预想到今日的审判并不为此。

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专横的盖伦将他那套家规暂且放置一边?

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阴狠的彼得笑得无比灿烂?

还能有什么事情能让懦弱的克莉丝汀流露出责备的目光?

碧琪心里悬挂的巨石终于被他们轻轻一放。

原来那令自己胆战心惊的秘密终于被公诸于众的时候,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不堪忍受,反倒多了份卸下重担之轻松···碧琪波澜不惊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无声地站在原地。

“孽障!还不快跪下!”

盖伦命令道。

碧琪照做,从黑暗走到光明之中,缓缓跪到地上。

盖伦的怒火看来积蓄已久,此刻宛如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

他一拍桌面,险些将那四寸厚的木桌拍出裂痕来:

“前段日子是我心慈手软,以为你会改过自新,竟给了你机会继续胡作非为!再这样下去不知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还会酿出什么大祸,”

他怒目圆睁,额边青筋暴凸:

“胆敢怂恿你哥的未婚妻逃婚!还说什么你喜欢她,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看来不把你关起来你可打算在众人面前丢尽我的脸面!”

“是!”碧琪忽地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宛如刀尖:

“父亲你从来最看重的就是你的脸面,其余事情哪比得过你在外的名声重要呢?”

“孽障!”

盖伦从木椅上一跃而起。

显然这是碧琪第一次如此正面和他硬刚,因此盖伦一时还没缓过神来,手指指着碧琪,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当然,这种时候怎么能缺了彼得出场。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碧琪跟前,扬起手臂便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啪!

克莉丝汀不由得惊呼一声:

“彼得!你在干什么!”

这一耳光打在碧琪的脸上,却狠狠地敲碎了她的理智,同时也敲碎了她心中某些隐秘的围墙。

那围墙之中仿佛还保留着些许对家的期待。

期待盖伦总有一日会看见自己身上的闪光点,为她感到骄傲。

期待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彼得终有一日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一同反抗家里的暴政。

期待母亲最终会忍无可忍,扑上前来抱住她。如母鸟拼死保护自己的幼鸟那般张开双臂,用她那单薄的身体包裹住碧琪,告诉碧琪不用害怕,还有她在自己身边。

现在,这一切,都没了。

随着啪的一声,那些痴心妄想宛如肥皂泡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都是你的错!”

盖伦将矛头指向克莉丝汀:

“看看你教出来的女儿,只有身上流着肮脏血液的低等神族才会喜欢和自己一样的性别,你,这个下等女人,是你玷污了我的血液,生出些这么个无用的玩意儿来!”

克莉丝汀眼眶通红,无助地望着丈夫因暴怒而狰狞的面孔,她紧紧抓着桌布的一角,手指因用力而泛出森白的骨节来。

碧琪没有理由继续跪下去,她在众人的目光中意欲重新站起来,却被彼得按住肩膀不让她动动弹。

“好啊,看来你在这个家已经待够了,还敢忤逆我了。”

盖伦论起袖子,绕过木桌,从站立在墙角的骑士盔甲手里抽出长剑,径直走向碧琪。

“不要,不要,请你不要这样···”

克莉丝汀终于按捺不住,先行一步跑到盖伦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求求你,盖伦,不要这样,求求你···”

彼得似乎也被父亲这一冲动的行为吓到了,按在碧琪肩上的手一松,碧琪便挣脱开来站起身,上前一步:

“终究是我欠你们,要杀要剐随你便,这条命你想要回去最好今天就动手,否则以后就再没这机会了···”

她看见母亲捂住嘴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然而这一次,碧琪选择无视她:

“从今往后,我,碧琪,不再是你盖伦的女儿,你用不着为我感到丢脸,我也用不着再忍受你的脾气,我身上还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尽管要回去好了!”

“不要再说了···”

克莉丝汀泪眼婆娑,语气里满是无奈与绝望,脆弱的似乎一碰就碎。

“好啊!”盖伦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于是高声命令彼得从壁橱里拿出他的皮鞭:

“三十道鞭子,”盖伦的眼眸闪耀着猛兽般嗜血的光芒:

“挨过去就算我和你往后两不相欠,挨不过去就当是你还了这几年我生你养你的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彼得愣愣地看着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呢喃道:

“碧琪,父亲曾经可是用三道鞭子打倒一匹马···”

克莉丝汀闻言紧紧抱住盖伦拿皮鞭的手臂,央求道:

“盖伦,她会受不住,会受不住的···”

盖伦一把将她推开,克莉丝汀跌落在地上,只能捂住嘴巴闷声哭泣。

碧琪作为当事人却点头答应了下来。

她主动从桌子上拿了两条餐巾,叠在一起塞进嘴里,然后卧倒在地面,静静地等待那第一道鞭子落在身上。

她很高兴。

这一次,她没有在盖伦面前流眼泪,她不再是那个懦弱的,令自己生厌的自己。

全世界都在欺骗她,把她玩弄的团团转。

卡丽娜,她的心口之火,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而非要嫁给彼得?还将自己的告白讲给彼得听?

伊恩,她的希望之光,怎么可以亲手为她绘制出无比绚烂的未来,事到如今才告诉她那些美好的东西需要用血肉灌溉而成,连他都不可避免地成为那梦幻泡影的牺牲品?

她算是看透了这世界的运作法则。

这里简直就是一台巨型的粉碎机,将一切美丽鲜活的、张扬肆意的东西粉碎成一片死寂,再将那些灰烬重新按照它的喜好揉捏成统一而呆板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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