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跟着周医士走进中宫东南角落的一个小院子,不由得恍然,原来他们这几日一直被安排在这里。地方简陋,但视野却上佳,抬头便是满怀青翠,耳边听得到泉水潺潺,秦山跟着周医士进了院中,便看到院中一棵颇为粗壮的大松树,绿荫满庭,蔽去了大半正午灼热的阳光。树下有张石桌,此时站起一个人,玉色衫子青色长裙,放下手中书卷,走上前来:“师父,您回来了?”她这才看到师父身后的秦山,赶忙躬身致礼。“屏儿,这位将军明日回去长安,你可有什么要捎的?”她用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向秦山看来,想了想,抿了下嘴角:“师父,我上次没读完的那几卷医书放在杏林春了,若是方便就请这位将军捎过来。其它倒没什么。”周医士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确实我也有以前的几个方子忘记带来了,我去看看。”周医士说着进屋里去了。

秦山把目光从她发间的那支木簪上挪开,看向桌上的那书卷,竟然是当今圣上所推崇的王羲之兰亭集序摹本。旁边还有一支笔,石桌上她用蘸着清水书写的清秀字迹犹然可辨。“你认识我的父亲?”秦山见四周无人,终于问出折磨了他几天的疑惑。她笑了笑,似乎有点难以启齿,最终还是开口:“请秦将军帮我捎封书信给令尊。本来是要去府上面递的,却不知要在这里耽误多久。”秦山接过她从怀里掏出的折得整整齐齐的几页纸,听到她温和的声音:“受人所托,请秦将军莫要追问,令尊看了自然明白。”他不再追问,小心翼翼地把那几页纸放进自己怀里,看了她一眼。在九成宫待了几天,她似乎瘦了点,但一如既往地安静和坦然。他黑亮的双眸突然一闪:“陈娘子,信的事我可以不问,写下尊名给我看看可否?”她默默提笔,蘸了旁边钵子里的清水,写下工整的“银屏”二字。秦山一肚子疑问,却只好忍住,两人相对无言,直到周医士出来。她看着他离去的修长背影,脚步很快,似乎都能带起风来。

周医士说:“屏儿,去歇一会吧,不定会有宫人来叫你去了。”银屏沉默一晌,却低声问:“师父,您真有把握?”周医士脸上现出一丝苦笑,微微摇头,没有回答。银屏脸上有些变色:“那您觉得还能拖多久?”周医士叹息一声:“心力消耗过甚,药石难以拔除病根啊。我的药方只能治得了一时。其实,医士哪里能起死回生呢!”银屏怅然地看了看桌上自己的字迹,再无言语。

银屏再次去长孙皇后寝宫的时候,皇后大约是午睡刚醒,宫人们正在忙着给她梳理头发。而即使病体虚弱,只能坐在床上让宫人们梳头,皇后却也捧着一纸书卷,看得出神。虽然面色憔悴,仍能看得出秀丽非凡,长眉斜插入鬓,一双弧度恰到好处的凤眼总像是含着笑意。见银屏进来,皇后和蔼地笑道:“陈娘子,你来啦。请稍候,这几日辛苦你了。”她现出几分疲态,放下手中的书卷,吩咐宫女给银屏取来个褥垫。“娘娘言重了。”银屏施过礼,安静地坐在一旁。“娘娘,您身子虚弱,就莫要再看了。”说话的正是那日带银屏来的女官,银屏听到有人唤她谢阿监。皇后幽幽地说:“你们知道什么?让我整日躺在床上,真是憋闷。”银屏瞥了一眼皇后手边的书卷,不由得目光一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原来皇后在病中读诗经消遣,银屏颇感意外。

她这不经意间的惊讶却被皇后注意到了,皇后的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把书卷推向她:“陈娘子,你来念给我听。”宫婢和医女,读过书的还不太多。银屏只好接过,慢慢地念出来:“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廖。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读完,抬起头来:“让娘娘见笑了。”凡人提起皇后,无非是母仪天下,端庄尊贵,年轻的银屏不解她何以会读这首风雨怀人的诗。皇后笑了笑,这个年少的姑娘并不懂得诗中那缠绵的情感,但读得娴熟流畅,再看其文雅的言谈举止,显然也绝非是只认得几个字。“我看你也不像个普通人家的女儿。你的父亲是读书人吗?”银屏没敢抬头:“是的。臣女的父亲教过臣女一点诗书。”“令尊有过官职吗?”银屏回答:“回娘娘,臣女父亲无有官职,眼下闲居乡里。”说到这里,她看到宫人已经把皇后的头发挽好了,便说:“娘娘,不如现在就用针?太晚了怕耽误您用膳。”她自然懂得自己的分寸,来皇后宫中针灸完毕便离开,从不多话,对尚药局医女若有若无的敌意也装作不见。给皇后用完针,银屏擦去额头汗水,正收拾针具,一扭头却瞥见谢阿监正在紧紧盯视着自己。那双眼睛很大,但和其人的声音一样显得冰冷,银屏微微一怔,目光下落。这下离得近,她看清了谢阿监的鹰钩鼻,难怪每每见到谢阿监她总是身上一寒。

却见天子从外面进来,顿时满屋的人都慌作一团,跪迎圣驾。李世民挥了挥手:“行了行了,都起来吧。”李世民关切地坐在床前,看了看皇后脸色:“可好些了?”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而明亮:“陛下不必担心。这几日好多了。”李世民看了看旁边几案上未来得及收拾的书卷:“你啊,就是爱读书。你的诗本来也写得极好,可惜,这么多年,未曾再见你写过。”皇后一笑:“陛下,您一向不吝夸奖我。”银屏尴尬地看着帝后的手极其自然地相握,若非眼见,她绝对想象不出李世民那严肃的脸上竟然也可以有如此温和的笑容:“我还记得你写的那首春游曲呢。”长孙皇后伸手理了理李世民的衣领:“臣妾都不大记得清了。”皇帝今日像是心情好了一些,居然一字字吟了起来:“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新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流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银屏不自觉竖着耳朵听着,默默记诵,居然忘记了扣上装银针的匣子。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回头一看,是谢阿监,小声说:“还愣着,快出来啊!”银屏慌忙起身,悄悄跟着她退出来。来到回廊里,银屏说:“阿监,若无其他事情,我便回去了。”谢阿监那一向刻板得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却现出一丝笑容:“来了有些日子了,可还习惯?”银屏不自觉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微笑一下:“多谢阿监,很好。”“皇后娘娘今日提起,你住的那里太偏僻。过几日我们有个女官要从长安过来,你就搬去和她一起住,也方便照应。”银屏暗自叫苦,却还得装着笑脸:“娘娘好意,感激不尽。只是师父年纪大了,离得太远我也照应不上,不换也罢。”谢阿监说:“你不必担心。我们这位阿监和你年纪相仿,是极好处的。”这话说得客气,却也不容置疑。

银屏郁郁地做了个礼,抱着匣子跟着相送的宫女往回走。看皇后的气色,确实稍见起色,她开始盼着能赶紧回家。可师父周医士看过皇后回来,告诉银屏以后也许还要换一段时日的艾灸,她不免有点心烦。几天后,谢阿监提起的女官终于来到九成宫,派了小宫婢前来通知,银屏只好无奈地收拾东西挪地方。还好新的住处也还在中宫,离师父住处也不远,只是更加靠近尚药局,比起内宫清静几分,比起周医士住处却有点杂人来往之嫌。身在宫禁,最好还是别多事,她沉默地跟着宫女走进靠近山路的那间屋子里。午后的金色斜阳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拉进门槛内,屋里只有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宫女,穿着藕粉对襟上襦和绛碧间色裙。银屏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应该不是那位女官,正在这时,谢阿监刻板的声音响了起来:“阿篱,萧阿监呢?”那小宫女恭恭敬敬地答:“回谢阿监,萧阿监去尚药局了。”谢阿监没有表情地说:“好啊,那你就先伺候这位陈娘子安置下来。我已经和萧阿监说过了,以后你好生照应着。”谢阿监走了,阿篱殷勤地帮银屏铺床。

银屏忐忑地四处看了看,顿时一呆。屋里放了两张榻,两张几案,给自己空着一套。对面那一张榻上却是横七竖八地摆了三四个枕头。几案上醒目地放着一个透亮的五彩琉璃瓶,插着两支这几日她在宫里道旁常见的一种长相讨喜的小黄花,琉璃瓶旁边摆着毛笔墨锭砚台,笔架笔洗,还有厚厚一摞裁好的麻纸。旁边地上还有一个箱子,插满了书卷。银屏端详了一下,觉得说不出地奇怪,那书卷插得错落有致,也不知是否有意而为之。她刚要把自己的书卷放在另外那张几案上,猛然却见那上面有一张纸,纸上是几行如行云流水般潇洒不带脂粉气的字:闻君远来,甚为欢欣。愿得同食,聊表热忱。青宁。银屏一愣,原来这位萧阿监名字是青宁。她放下字条,摇了摇头。收拾完了还得去找师父商量皇后的艾灸,这饭看来是没法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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