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杏林春,银屏仍然觉得酒劲还没过去。她缓缓地踏上楼梯,觉得脚下还有点摇摇晃晃。心想着今日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事,于是卸了钗环准备歇一会。却不想还没睡着,却听到外面阿燕的声音:“阿重你做什么?我家娘子才刚歇下。”“有人来找她。”“阿重,你们杏林春不是有大夫?我们帮你卖药也就算了,怎么看病也找起娘子了?”“阿燕,是外面来了个小娃娃,点名非得找陈娘子不可。我想哄他走还不行呢,人家说我骗他。”

银屏莫名其妙,披衣起身,跟着阿重到了楼下。原来那个阿重口中的娃娃,是个年纪十岁左右的男童,穿一身略嫌宽大的团花蓝色锦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正在好奇地看着柜台上的针灸铜人。银屏看着他怔了怔,一是自忖以前从没见过他,二是这孩子生得俊美非凡,要是做女孩打扮,绝对以假乱真。她轻声问:“小郎君,你找我吗?”那孩子点点头,声音很清脆:“陈娘子,我就是来找你,我的朋友说你针灸的技艺很出众。”银屏朝门外看了一眼,似乎并没有什么车马随从在外面候着,看来他是孤身到此,不由得惊讶这孩子胆量真大,不知是什么来路?那孩子笑了笑:“陈娘子,莫非担心我给不起钱?帮我看看总可以嘛。”银屏看男童在和她使眼色,只好把他领去楼上。

男童一点也不怕生,好奇地四处打量,盯着银屏书房案头的书卷看了半天。他很自觉地伸出手来放在腕枕上,银屏也就诊起脉来。午后的阳光从窗边照进,银屏平静地发问:“小郎君,你哪里不舒服啊?”男童反问:“陈娘子,你看我有什么病啊?”银屏看了看他:“小郎君,勿要玩笑,谁让你来的?贪玩过了时辰宵禁了,你可是回不去了哦。年纪这么小,贪杯可不好啊。”那孩子笑了出来:“姐姐,你真是聪明得紧!”他从怀里掏出书信递给银屏,“是萧阿监让我捎给你的。”银屏打开一看,果然是青宁的笔体,叙了些近况,说是最近照看皇后日子比较忙,并托她下次入宫时从长安带些水粉等云云。这本是分别前和青宁说好的,银屏默默记了一下青宁要的东西,折起信来收好在身上。望了一下面前这个机灵的孩子,银屏微笑一下:“小郎君,请问姓名?”那男童大大方方:“我叫称心。”银屏笑道:“好名字。你在宫里何处当差?”“陈娘子你猜。”银屏一怔,看着那孩子的满眼狡黠,沉默一下这才回答:“十有八九是太常寺的。猜错了勿怪。”称心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银屏微笑一下:“看你的手。”称心摊开两只手,手指白嫩修长,掌中却满是老茧和水泡,拇指和食指也时见细小的伤痕。称心一笑:“你说对了,我的确是太常寺的乐童。”银屏心生几分不忍,这么小还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年纪,这孩子看起来已像是练习了多年的乐舞,衣袍上隐隐飘出酒味和她在宫里闻到过的那种香料气味。她看到称心向窗外临街酒肆的旗幡看了一眼,心里一动,便问:“你用过晚膳不曾?”称心嘻嘻一笑:“姐姐要是想谢我,请我吃顿晚膳也可以。宫里的饭,吃得也实在有点腻。”

银屏看着称心蹦蹦跳跳地在街上溜达,哪家店子都看两眼,一团孩气展露无遗,默默一笑。叫他坐下来吃饭又不肯,非得满街去寻觅各种小吃。自己戴着幂篱,虽然头发乱点,衣着随便,反正没人认识,倒也无所谓,于是替他拿着几个胡饼和一包奶酪樱桃。称心倒是觉得她温柔可亲,于是话也多了起来,和她聊起宫里的日常。银屏不免又好奇起掖庭的事,问他可知道海陵王妃。称心一愣,突然站住了脚。银屏正在后悔不该提起这个话题,却听称心轻声说道:“我知道她。她的住处离得还比较近呢。她姓杨,我们都喊她杨娘娘,她和另一位郑娘娘住在一起。杨娘娘性子极是温婉的,我们这些人都喜欢她。”银屏没再聊下去,看着路边的胡姬娘子合着鼓点翩翩起舞,饶有兴味地问称心:“这是何舞啊?”称心微笑:“这是胡旋舞。倘若陈娘子喜欢,下回我跳给你看。”

她试图回到自己从前的生活中。读书,写字,偶尔趁师父不在偷偷去看柜台上的药方。周医士忙着药材的事,多日早出晚归。从上次去翼国公府算起,一晃眼她有月余未曾再见过秦山,倒是秦云来看过她几回,称心也来捎过几次书信。长安已入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独处的时候,她的心再也难以像从前那样静如止水。她盼着离开长安,似乎离开长安预示着什么事情的结束,但她却又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这样结束。这日她照例早起,在杏林春二楼读书。阿燕点起一炉香,悄悄地退到屋子一角,无聊地望着外面。上午的阳光甚好,街道上也越来越喧嚣。一阵踏踏的马蹄声传来,阿燕伸长脖子去看,轻轻哎呀一声:“二娘!你看那个人!”银屏头也不抬:“不关我事,莫要打扰。”“怎么不关你事啊,秦家三郎!”银屏蓦地直起腰来,却又慢慢地捧起了手中的卷轴:“阿燕,你去看看吧。”

秦山走了进来,略带惊讶地看着窗边的银屏,她的头发挽得极简单,发间只有那只古朴的木簪。天气既热,她衣着也轻薄了些,银灰色对襟衫的领口现出底下浅丁香色的抱腹。她起身,合欢色的长裙窸窣有声:“世兄,请坐。”相形之下秦山却有点灰头土脸,脸庞比之前瘦削了些,嘴角有点干裂,深绿色的衣袍上还带着未及拍打干净的尘土。她一眼看到了他眸子里的那一点点沉郁:“今日不去军中?”“我才从军中回来。”银屏朝窗外扫了一眼,有点不解:“时候尚早。”“屏儿,今日可有闲,想听你弹一曲。”银屏大方地回答:“有何不可?我是个闲人,你却难得有闲。”她从里间抱来一张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放下。又给炉里填了香料,这才用帕子擦了擦手,坐了下来。看着她从容的一举一动,秦山突然记起自己在新年进宫替父亲守岁的时候见到的宫中乐工,那些娘子们满头珠翠,妆容极是讲究,身上的衣裙尽是上好的贡缎。但他全然记不起听到了什么,而眼前这素淡得不能再素淡的人儿,怎能让他的心如此安静?她示意阿燕去放下窗板,隔开外面的喧嚣。修长的手指,缓缓在琴弦上抹过,清冷而稍带喑哑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百合香淡淡的香气飘散在房间里,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突然放松下来,甚至把左肘支在了几案上。那旋律里,是淡然而又悠长的思念,是天真热烈的美好憧憬。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自从她给他念过这首诗,他一字字默记心里,再也没有忘怀。他呆呆地沉浸在那意境里,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直到听到她一声轻唤:“世兄。你脸色好像不太好。”秦山突然发现在她面前他什么也藏不住。他今日的确是从九成宫轮值回来后又被侯君集派去了右卫一趟。段志玄此时正在往吐谷浑去的路上,而侯君集对这一战并不乐观。天子李世民也并不放心,虽然段志玄已经出发,但调拨府兵和粮草仍然是他最近过问最多的事情,这段时间兵部和十六卫气氛都是相当紧张。今日侯君集和他提起此事,突然叹了口气:“也许我得去。”从兵部出来,上马走在长安的大街上,他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想见她,想马上见到她。

银屏看了看他的脸色,吩咐道:“阿燕,取杯乌梅饮来。”杏林春常备各色应季饮品。她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他,显然发现了他心绪不宁,却并不发问。秦山长出一口气,他受不了这份憋闷:“屏儿,你这阵子作何打算?”银屏回答:“你知道的,我和师父如今是在这里待命。等到秋季皇后娘娘分娩过后,我们就回江州去了。”阿燕取来两杯乌梅饮,秦山看着瓷杯里那紫黑色的乌梅浆,突然轻声说:“你走后,我也许跟着老师去吐谷浑了。”她没有吃惊,却半晌才回答:“这么说,世兄是要去历练了。看来圣人是下决心要平定西疆了。建功立业,大有可为啊。”秦山下意识地弹了一下面前的白瓷杯,她说的没有一句不对,却好像没有一句是自己想听的?银屏看他一眼:“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乌梅浆?”她转向阿燕:“阿燕,让楼下伙计帮我们去西市买些新鲜酪浆吧。”望着阿燕的身影消失,她突然又问:“若你走了,秦伯父怎么办呢?”秦山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忍。“屏儿。”他慢慢地开口,“记得那张画么?我画的,是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她低了头,避开他的眼光。外面的阳光从窗边照进,银屏肌肤细腻的脸庞被包裹在光晕中,有如象牙雕像。她没有抬头,低声说:“顶多过两三个月我就要回去了,不想害你。你大概不知道,我父亲是旧东宫僚属,我只会拖累你前程。”“就为这个?”秦山这话让她意外,银屏抬起头来。他低声说:“这我早知道。你托我捎书给父亲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对上他的双眸,那里面盛满了温暖的笑意。他从进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银屏觉得他坐的那个角落霍然明亮。秦山一字字地说:“等我。我一定会去江州找陈叔叔。”那平淡的叙家常语气,听在耳里却惊心动魄。她明白他是在问自己,可,还是否?她沉默,未置可否。她慢慢地拿起面前的乌梅浆,饮了一口,酸甜的滋味从舌尖泛进心里。

“二娘,酪浆买来啦!你也要来一盏么?”阿燕兴冲冲地端着漆盘拉开了门。银屏放下手里的瓷杯:“我不要。给他。”结识他不过只有一春时间,长安春天的点点芳华却悄无声息地蔓延成今夏的浓浓绿荫。她看着秦山饮酪浆都有点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出来。早知他性子直爽利落干脆,今日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家伙连吃喝都如此猴急。她默默地看着他,倘若每日如此相守,似也非常美妙。秦山看着她目光中掩饰不住的那一丝温柔,一阵暖意他从心头升起。他在她面前竟如此放松,没有想过要做任何掩饰。慢慢地饮下杯中最后一点莹白的酪浆,他知道,有些事,无须再问。突然,阿燕的声音响起:“二娘,周先生回来啦!”两人同时一惊,银屏稍有点羞惭,这情形若让师父见到确实尴尬。银屏略有慌乱地站起身来。秦山跟着起身,两人正要下楼,却见周医士和另外一个中年男子从楼梯上来。周医士略带疲倦之色,看到秦山有些意外:“秦将军,你怎么来了?翼国公如何?”秦山叉手道:“家父这几日还好,病情有起色,真是多谢先生。晚辈军务繁忙,未得早来致谢,真是抱歉。”他看向周医士身旁那个中年男子,不觉叫出声来:“咦?刘奉御?您从九成宫回来了?”那个男子也冲秦山拱了拱手:“秦将军,某是特意来找周医士的。”银屏呆了呆,果然是在九成宫时那个时常出入后宫为皇后诊疗的医官,其人面色偏黄,神情总是显得有些呆滞,鬓边已有几丝花白。她心下明白了几分,向刘奉御和师父躬身:“师父,那您和刘奉御先谈,我带阿燕去送送秦将军。”周医士不在意地点点头:“那你们去吧,秦将军,今日恕老夫不能相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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