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成宫今日秋高气爽,风里的那丝凉意恰到好处。银屏随着人群走,悄然挤进丹霄殿前围观的宫女群里。她发现宫女们和普通民间女子并无不同,每逢节庆都是盛装打扮出来凑凑热闹,以此为乐。衣香鬓影,笑语晏晏,平日刻板庄重的丹霄殿前似乎飘来了一片五彩云霞。看这些宫女年纪,多数和自己相仿,正是含苞待放的时节,闭锁的宫院显然自由太少,这种场合她们可抑制不了自己,有说有笑,顿时有些喧嚣。

人群突然有点骚动,却安静下来,前面的宫女后退下拜,银屏被挤得一个踉跄。只听内侍尖细的嗓门喊道:“陛下驾到!”银屏只从人缝中瞥见绘着日月星辰的玄色天子冕服一闪而过。接着又是一声吆喝:“太子殿下驾到—”她偷眼看去,天子身后那一群深绿色衣袍的侍卫中并没看到自己熟悉的那个身影,倒是在太子的侍卫中看到了贺兰楚石。此时皇帝和太子已经走进殿中,她来不及多想,随着众人起身,又听得一声接一声的吆喝:“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到—”“侍中魏征到—”“礼部尚书王圭到—”“兵部尚书检校礼部尚书侯君集到—”“司空长孙无忌到—”前面人头攒动,她看不仔细。魏征和侯君集本是她见过的,今日他们一色漆纱笼冠和紫色朝服她差点都辨认不出了。这几位过去,接着是一群绯色袍服品级稍低的官员,鱼贯入席。俄顷,便是捧着食盒的内侍宫女,排成整齐的两列进去殿内,银屏揉了揉眼睛,委实是花样太多,看得眼花缭乱。紧接着一阵香风扑面,满头珠翠,衣着艳丽的歌舞伎和乐工次第而来。围观的宫人们互相交换了个欣喜的眼神,静候乐舞开始。

乐声起,响彻殿内外,顿时宫人们争先恐后地尽量挤上前。银屏干脆往旁边退了一点,在人群后面竖着耳朵听着那音乐。第一支乐曲节奏颇为欢快悠扬,她听得津津有味。刚才过去的乐工,目测少说也有数十人,她耳朵能分辨出的乐器就有琴、筝、箫、笛、钟、磬等不下十种,这乐声的效果自然也颇为宏大壮观。越听越耳熟,银屏心下揣测,应该是南朝的乐舞。接下来几首乐曲,曲调也觉得似曾相识。她早有过耳闻,大唐宫中有源自前朝的九乐,采于南地北地,胡家汉家。正这样想着,乐声又起,这次听来却只有一人在弹奏琵琶,节奏明快,有如珠落玉盘,优美铿锵,她不觉痴了。无意间,她听到身旁两个宫女在小声议论:“这是疏勒乐么?”“那当然,今日裴神符也来了!”银屏一怔,她听青宁提过,宫中有位弹琵琶的胡人乐工名叫裴神符,技艺高妙,每到朝宴,大家都抢着一睹风采。她踮起脚尖,向舞场中看去,隐约看到舞伎们身着的白袄和飞扬的锦袖,还有脚蹬的红色皮靴。银屏心想,等青宁有闲,一定好好询问一番这些宫中乐舞的名目。正在这时,她的衣角却被人拽了一下,回过头来,是称心。“陈娘子,你在这里啊!”银屏又看了他一眼,称心今日颇有些不同,脸上施着脂粉更显得像个俊美的女娃,彩色锦袍和红色皮靴十分地鲜艳。银屏突然似有所悟:“称心,你今日也要上殿表演吧?”称心笑嘻嘻地说:“对啊,姐姐一定得去看看。”“我挤不进去啊。”称心说:“我上场还有一会。你随我来。”

他俩避开丹霄殿前的大道,绕向旁边咸亨殿旁的小路。银屏见他今日并没有背琴,便问:“称心,你的七弦呢?”称心回答:“我今日并不奏琴啊,我本来就是擅长胡旋舞的。”银屏一呆,他又小声解释:“是最近我师父突然要我练七弦的。”称心把她带到一个小门前,银屏抬头一看是几个东宫卫率服色的年轻人,本能地后退几步。称心却拉了她一把,对着其中一个卫士低声耳语了几句,卫士便打开了门放他们进去了。银屏发现这里是大殿侧门的廊檐,几个宫女和卫士正隔着窗观看着大殿上的歌舞。银屏想不出这小机灵鬼是如何寻觅到这样一个又清静视野又好的地点,却听称心说:“姐姐,我得去候场啦,你就在这里等着。这里是贺兰千牛负责的地方,你放心。”银屏诧异地看着他离去,想不明白他一个太常寺的乐童何以与东宫卫率如此熟悉。一会儿音乐响起,她终于看到称心在一众乐童簇拥下出场。显然称心是他们的领舞,银屏瞠目结舌地看着称心手持青色的绸带旋转跳跃如飘飞的精灵。她听说这种西域传入的舞蹈多由女子表演,却没有想到称心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身段柔软,节奏迅疾如风,竟然舞得风情万种。这孩子,一身的灵气真的和他稚嫩的外表全然不相称。正赞叹间,却见那越来越急的鼓点,带起了宴会的高潮。银屏看到天子率先下座加入起舞的行列,然后是太子和各位大臣。她又看到太子直接挽起称心舞了起来,称心的青色绸带一端甚至搭在了太子浅黄色的袍袖上。见此情景,银屏身边的宫人都沸腾欢呼起来。她怕被人发现,赶忙悄悄退了出去。

她本以为今日宫人都聚集在丹霄殿,这里应当甚是清静,却未曾料到没走多远,那边廊檐下却传来人声。抬头望去,却是几个内卫服色的年轻人,每人手里端着一个红色漆盒,像是军务间隙正在匆忙用餐。银屏正想避开,突然一呆。廊檐下盘膝而坐正在用匕首切肉的那个年青人,身姿如此熟悉,不是他又是谁?这一怔之下,那几人的目光也已看了过来。青灰的甬道,黑色的廊檐,午后阳光下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石榴裙的美好女子,怎能不让人注目?秦山的神情本有些凝重,注视着她微微一怔,脸上立刻现出一个欢喜明亮的笑容。银屏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戴着宫装,不由得赧然,但他已经扔下手中匕首和漆盒,轻捷地从他坐着的地方跳了下来走向她。她不禁微微一笑,这风风火火的性子,走到哪里都是如此。午后阳光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她面前的青石甬道上,她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怎的在此处用饭?”秦山轻笑:“我今晚有轮值。这样用饭,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看着她:“你这个样子,也很好看。”她窘红了脸,轻声道:“快去把饭吃完。”这家伙真是一点顾忌也没有,这种话怎好让旁人听了去?“秦校尉!”那边有人喊,秦山略有不满地回头看去。程处政向他这边招手,“陛下让你过去!”转脸他又看到了贺兰楚石,心知是他来传话的,只好依依不舍地对银屏说:“那我走了。”“去吧,别误了事。”银屏看着秦山离去的背影发着呆,却见程处政匆匆走过来,微笑着对她说:“陈娘子,圣人是叫怀玉兄去射箭,你若有空,也去丹霄殿前看看热闹吧,我们也走啦!”

秦山跟着贺兰楚石来到丹霄殿前,却见殿前台阶下已经布置起一溜箭靶和围帐,四周围了不少内卫武士。歌舞的红毯已经撤去,不少还穿戴着乐舞服饰的乐工舞姬也混在人堆里伸长脖子看热闹。秦山转脸一看,侯君集,王圭,还有一些东宫官属他们都在场中兴致勃勃地看着,再抬头一看,天子李世民已经脱了冕服,穿着绔褶在廊檐下席地而坐,太子在侧边相陪,房玄龄和魏征也坐在另外一边。李世民一眼看到了秦山,招手道:“怀玉,来!”秦山上前拜过天子和太子,又向两位宰辅施礼。李世民笑呵呵地说:“前几个月朕才让百僚大射,赏赐了不少。今日,就专门让朕的内卫来露一手,来凑个趣,庆贺小公主满月。射得好的,朕重重有赏!”秦山看了看场下正在试射的卫士们,目测了一下距离,觉得并不困难。他看了一眼下面,程处政和林远威他们也跟着来了,淡淡一笑,心想今日让他们表现表现即可。李世民今日兴致很高,一挥手,身旁内侍端来了一只红色漆盒。天子说:“朕喜得幼女,今日就用这几样大内的金银首饰和器物作为利物,算是赏赐你们家中的女眷。”内侍给众人传看,漆盒里是几支精致的金银发簪步摇,看得出质地和做工都是上佳,卫士们不由得跃跃欲试。魏征突然开口:“陛下,您这样赏赐,内卫中都是年轻人,有家中尚无女眷的,那做何讲?”李世民怔了怔:“家中无有女眷的究竟还是少数吧。”他转向一旁的太子:“承乾,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太子笑道:“今日比箭是庆贺小妹满月,父皇赏赐首饰于内卫的女眷自然是一份心意。依儿臣看来,亦可增加笔墨砚等为利物,日后教育后辈精进求学,男儿能文武兼修,女子能知书识礼,也是一大美事啊。”李世民捋须大笑:“承乾说得甚有道理,准奏!再去取一套上好的文房用具来,做头等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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