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看着几个千牛备身和自己手下的亲府卫士士气十足地下到场中比箭。一轮下来,射得最好的一位千牛备身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高高兴兴地捧走了一支宝相花金步摇。第二轮,林远威大摇大摆地拿到了一支嵌珍珠的如意金簪。秦山正看着,冷不防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回头,是程处政。程处政说:“怀玉兄,你今日这么气定神闲?人家可看着你呢!”他向一边努了努嘴,秦山看到了人群最后那个穿红裙的身影,不由得眼睛一亮。这时,内侍在上面喊:“最后一个大利物,圣上赏赐的湖笔和徽砚,哪位愿意来试?”亲府卫士们都稍显泄气,东西值钱不假,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宝刀,雕弓什么的更诱人一些。站在丹霄殿门前最下一级台阶上的秦山举起右手:“我试试。”李世民哈哈大笑:“怀玉啊,你家里有个善书的娘子吗?”秦山笑笑:“谢陛下夸奖,陛下既然如此吩咐了,臣自当娶个知书识礼的娘子才是。”李世民笑道:“小子,你倒会说!让你和他们一样射法,是欺负他们。”他扬了扬下颌:“秦怀玉,你得用朕的白羽箭,六十步开外接连射中才算你赢。”秦山怔了怔:“御用之物,臣岂敢用得?”李世民一挥手:“不妨!”秦山只好向李世民施过礼,接过内侍递来的箭袋走进场中。

日头已经西斜,金辉绚烂而温柔地抹在他的身上。秦山拿起一支御用的白羽箭放在掌上掂了掂,的确是比一般的羽箭沉重,据说天子年轻时一箭射出可穿门阖。当年也许正是这种箭,冷酷而精准地射穿了隐太子李建成的咽喉?秦山从腰间皮囊里取出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拿起弓的那一瞬间,心定如水。天子固然也是骁勇善战,但当年站在秦山身后手把手教他开弓射箭的那个人,却是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大唐战神。他凝神地注视着前方,从容不迫地扣动弓弦,白羽挟着凄厉的风声划破午后的宁静。谁在看着他,又是谁在欢呼?他全然没有理会。第二支箭紧接着搭了上来,他少年岁月里的那些汗水和辛苦,似乎全都握在掌心,压在弓弦上。秦山注视着它飞向箭靶,第三支箭已经轻松地握在了右手。“嗖—”硬弓再次拉开,羽箭应手而出。秦山放下弓,已经有人飞快地上前查看,向天子报告结果:“秦校尉三箭皆中靶心,而且射穿!”一个粗豪的声音突然钻进他的耳朵:“陛下,我们东宫卫率也可以射吗?”他一愣。人群中的银屏有几分不悦地看向说话的人,丹霄殿台阶上靠着太子一侧,有位身着浅绿色缺胯袍的侍卫,中等身材,肤色偏黄的方脸,浓重的眉毛下却是一双不大的眼睛,两腮凹陷显得老相,冷眼看去竟觉得有三十出头年纪。他左边是贺兰楚石,右边是另外一位浅绿色袍衫的东宫卫士,相形之下,那两人竟显得年轻多了。李世民问太子:“这说话的是谁啊?”太子回答:“回父皇,是儿臣的侍卫,纥干承基。”李世民又问:“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个侍卫服色?”“父皇,他本来就生得老相,进东宫时间也不长,武德年间他随军去征讨过突厥。”李世民点头:“嗯,是个勇士。”他叫内侍唤秦山和纥干承基两人过来。

他先看了看拉了三个满弓神色丝毫没变的秦山,赞许地说:“嗯,果然是内卫高手。”又看了看纥干承基:“东宫卫率中,竟有征伐过突厥的勇士,朕早先一直不知道。秦校尉是朕内卫中一流高手,莫非你今日是想和他比试比试?”纥干承基竟有几分不以为然:“陛下,既是一流高手,如此射法可不是过于容易?臣窃以为,战场上情形瞬息万变,能于马上、奔跑间百发百中,那才称得起高手!”太子斥责:“纥干承基,你这是怎么和陛下说话呢?!”李世民笑道:“无妨。说得倒是有理,今日是朝宴娱乐,故朕也没有太认真。朕给你一匹马,限你跑一程射十只箭。”纥干承基抱拳领命而去。场下的银屏不由得撅起了嘴,心提到了嗓子眼,盼着这个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老家伙一箭都不要中。可是那人娴熟地催马,马蹄扬起尘土,第一个箭靶已经轻轻松松射中,接着箭箭无虚发,围观的人大声叫好。银屏突然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一看是旁边一人身背的琵琶。那人也察觉了,忙说:“小娘子,对不住了。”他这汉话说得带着怪异的腔调,银屏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原来是个深目高鼻,蓄着两撇小胡须的胡人乐师,黑丝头巾,锦袄白裤。见银屏看他,他也笑了笑。胡人乐师身边的一人却叫道:“陈娘子,你也在这里!你师父刚才还一直念叨你呢。”银屏惊讶地看去,却是刘奉御,他身边站的正是周医士。胡人乐师也诧异地道:“刘奉御,原来你们认识?”听这口气,他和刘奉御甚是熟稔。银屏好奇地问:“刘奉御,请问这位是?”刘奉御微笑着说:“这便是宫中有名的琵琶高手裴神符啊!”银屏大惊,重新打量他一眼,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胡人,刚才那绝妙的琵琶声居然出在他手,实在是未曾料到。

正在这时,却听得周医士说了一声:“哟,秦校尉又来了!”银屏顿时也顾不上再问,向前挤了两步。果然是秦山策马而来,纥干承基不知何时已经回去了。银屏替他捏着一把汗,看他那神情却镇定得很。秦山平静地催马挽弓,场边的银屏心砰砰直跳。此时他已经催马奔向和他们相反的方向,银屏只看到马蹄扬起的尘土间那个挺拔的背影。羽箭犹如流星,场边的宫人们一片惊呼。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秦山又策马奔回。又是一连十箭,跑马搭弓如行云流水,迅疾得不可思议。银屏有些发呆,或许这,才是战神秦琼当年真正的样子?不等内侍上前,亲府卫士们早挤上前去查看箭靶:“一箭未失!秦校尉好样的!”显然,这些亲卫同僚都觉得脸上有光。林远威跑出去给秦山牵住马缰,一行人簇拥着他走向天子那边。银屏这才发现自己双手紧攥成拳,手心里满是汗水。周围的宫女们一片赞叹声:“哎呀,真是威武。”“这郎君箭射得好,人也生得不错。”裴神符说:“秦校尉年纪不大,这武艺倒是出挑。”周医士也含笑颔首。刘奉御也忍不住说:“看来秦校尉这次可以拔得头筹。”

场边的人突然开始向靠近丹霄殿台阶的地方移动,后面的人不明所以,还在议论纷纷。银屏却看到刚才那一拨秦山的同僚都在,个个脸上都带不忿之色。紧接着,面无表情的贺兰楚石和那一班东宫卫率也挤进了人堆里。银屏身不由己地被人流裹挟过来,正纳闷间,她看到这里围出了另一个场地,李世民和重臣们高高在上地观看。先是一个年轻的内侍怀抱着两把木剑走了过来,然后才是秦山和那位东宫侍卫纥干承基。原来是另一场比试,银屏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那两人向天子施过礼,又互相施过礼,各自从内侍手中接过木剑。纥干承基身量不如秦山高,但却悍气十足,一双不大的眼睛寒气逼人。年轻的秦山亦毫无惧意,紧握剑柄直视对方,那一瞬间,场边的银屏觉得他看似平静的神情下满满都是杀气。宫人们可没她这么紧张,两位高手交手,这该有多精彩?他们愈发兴奋起来。裴神符奇道:“我在宫中这些年,还未曾见过有人这样比试。”周医士摇头:“射个箭就行了,这又是何苦来哉!万一伤着,岂不是糟糕。”刘奉御笑道:“应该不要紧,都是禁军中人,皮糙肉厚,想必手底下还是有轻重的。”这话银屏却不太受用,转过头去装作没听见。纥干承基显然是个狠角色,出招相当迅疾老辣。虽说手持的只是木剑,那杀气腾腾的架势让人群最前的贺兰楚石都不自觉后退了一步。秦山却不慌乱,眼疾手快,见招拆招。那两人你来我往,围观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只听到木剑叮叮当当地作响。

银屏看到两人衣袍上都多了若干白点,这才恍然。既要防误伤,又要分输赢,那木剑上都抹了白灰,点到为止。她看到秦山矫健的身手,心知内卫高手绝非是浪得虚名。仍然很嫌弃纥干承基这个小老头横生枝节,她看向他的眼光不由得带了几分不善。看着看着,银屏忽然奇怪起来。纥干承基偶尔放缓动作时,她竟然觉得那招数似曾相识。她自忖从未见过纥干承基,不知他师承何人?念头刚一转,就看到纥干承基的剑尖竟然指向了秦山喉头,银屏不禁惊叫出声,忙用手掩住了口。秦山躲过,袍子肩膀上却沾上了一个白点。她喘了口气,愈发诧异。纥干承基出的这一招她刚才看得清楚,想来秦山对他的套路还不熟悉,未能及时破解。但这剑法她却并不陌生,她不由得蹙起了眉。

秦山虽然吃了点亏,但步法一丝不乱,沉着应战。两人斗了几十个回合,亲卫和东宫各自为自己的人叫好,然而看上去谁也没占到便宜。还是刚才那个年轻内侍,匆匆跑来:“陛下口谕,二位将军停手!”两人把手中木剑交回,那人小心地抱好木剑,又说:“请二位到陛下那里去。”到底胜负如何,大家都没看出来,然而亲卫和东宫两拨侍卫对视的眼光里已经隐隐冒着火星了。围观的人群跟在他们身后向天子那边移动,银屏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眼熟的紫袍身影,原来是侯君集,刚才她太紧张,竟未曾发现他。李世民大约是坐了半天,也腻了,居然站起身来。他看了看两人衣袍上的白点:“嗯,你俩这是棋逢对手,难分高下啊!”他笑了笑:“嗯,两位都是勇士,今日朕也难决个输赢,那就一样赏赐吧!”他向内侍耳语了几句,内侍很快端来两只漆盒。秦山看向漆盒,掩饰不住嘴角的一丝笑意。天子赏赐的仍然是女眷饰物,不过这次深合他意,一只三处镶金的白玉镯,每个云朵状的金质花纹上还镶嵌着两颗红玛瑙。若在平时,他定会为纥干承基的挑衅而恼怒,此时他却晕乎乎地把刚才的比试都忘记了。秦山这才抬起头来,环视四周,视线碰到了那双温柔的眼睛。周围宫人侍卫们的叫好他都不曾入耳,只看见她微笑的眸子里映着满天绚烂的彩霞。秦山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原来这秋日的风如此柔和沁爽。可是他这一看过于专注,众人都跟着他往人群后面看来,银屏赶紧低头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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