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归高兴,上半夜他仍在中宫轮值。中秋的满月,固然他从小到大见了数次,唯有今夜觉得如此明亮皎洁。清辉遍地,山风凉爽,他却觉得安静不下来,非得站起来走走不可。树影婆娑,好像丹霄殿的歌舞从白天一直狂欢到了夜晚。檐下的一盏盏宫灯如夜幕中与明月交辉的星辰,他已经在这条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此时已是深夜,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秦山心头一紧,又突然醒悟,这里靠近尚药局,夜里时常有医工走动。他向来小心,有人路过,总要仔细查看令牌。但自己这么不警觉,这还是第一次。转过身来,回廊那头站了一个人,宫灯昏黄柔和的光映照着那端庄的身姿。银屏款款走近,仍是白天相见时的一身宫装,亮晶晶的双眼满含笑意。秦山惊喜,却立刻发问:“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竖起一只手指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她走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道:“青宁告诉我到这里来找你。片刻后她会过来,我俩一起去尚药局。”秦山会意,微微一笑。他看了看头顶的宫灯,低声说:“我们去那边说话。”
两人并肩缓缓行在回廊上,一盏盏宫灯像是夜空中摇曳的花朵。他望她一眼,她发间的金步摇闪闪发亮。到了回廊尽头,两人站住,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她亦用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眸看着他。她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没想到秦山的笑容竟如此好看,一张棱角分明刚毅十足的脸,黑亮的眸子上却覆着浓密的长睫毛。他比她高出一头多,目光是向下看,那睫毛就如一把小扇子。以前只知道女儿家的长睫毛平添几分妩媚,现在银屏知道了长在男子脸上也一样好看。“你怎么那么出神?我都走近了你居然未曾察觉。”她指着他肩上残留的一点白灰:“掸一下吧。”他看着她微笑,拉过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套在她腕上:“这个给你”。御赐的那只腕轮,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镶金花饰精美非凡,只有这样的物件配得上她。银屏低头一看,涨红了脸,却开了句玩笑:“费了力气赚来的,如此轻易就送人?”他温暖厚实的手未曾松开:“等我。”想说的话,一定要说。她柔软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自然我可以等。”她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满圆的明月:“年年岁岁,春风秋月。十年后,又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十年?”秦山的笑意突然更深了,“十年后,自然我已经做了父亲,你已经做了我孩儿的母亲。”她大羞:“再说,我就恼了!”秦山看着她撅起的小嘴:“我就当你答应了。等我禀告过父亲,我会去江州找你。”她把脸一偏,恶狠狠地说:“你还没问我父亲答不答应呢!”秦山说:“他答不答应,我都会去。”
她突然挣脱他的手:“有人来了。”秦山一怔,自己今日何以如此迟钝?他这才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本能地跨前一步,把她挡在身后。待这一行人出现在宫灯照得到的地方,他松一口气,却又很意外。那是三个人,青宁和贺兰楚石在前,程处政在后。青宁笑盈盈地和贺兰楚石说着话,看到银屏,声音比平时略高一些:“陈娘子,你在这里!抱歉,让你久等了!”银屏点点头,答应了一声。程处政也过来对秦山说:“照你吩咐,我刚才看了一圈,一切平安无事。”青宁平静地对秦山躬身:“秦校尉,多谢照应,我俩这就去尚药局了。”看着二人消失在回廊尽头的夜色中,秦山想不出别的话,只好对程处政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程处政也走开,贺兰楚石看了看那一轮明月,懒懒地说:“好景致。”秦山这才觉得诧异:“你不在太子殿下跟前伺候,深夜出来作甚?”贺兰楚石嘿嘿一笑:“殿下早就睡了,明日一早要回长安。”他斜睨了秦山一眼:“再说,虽然你在当值,但你好像也没在做什么正经勾当啊。”“别胡说。”“哼!”贺兰楚石冷笑一声,“依你平时那德行,早就和纥干承基拼个你死我活了,今日居然善罢甘休,心情如此大好,这不像你啊。莫非,你是看上刚才那位给娘娘诊疗的小娘子了?”秦山沉默一下,嘴角笑意尽数敛去:“是又怎样?”贺兰楚石看了他一眼:“喂,你何必这么凶!我只不过道出实情而已。”他斜倚在栏杆上,淡淡地说:“今日第一局比箭,你比纥干承基略胜一筹。毕竟,你年轻,目力和臂力都不错。第二局,恕我直言,剑术是他占了上风,陛下没有明说,你俩身上的白点差不多,但你没有刺到他要害。你的胸口却被他点上了,若是真剑,可以要了你的命。”秦山不耐烦地说:“你深更半夜不睡觉,就为了给我分析今日比武得失?没事赶紧回去,没有令牌四处游荡,我可以逮了你。”
“我说这个…”贺兰楚石敲了两下栏杆,挺起身子,“是为了告诉你你有多笨。”秦山强忍住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贺兰,我今儿可没得罪你啊!你是专程来和我找茬的么?”贺兰楚石却嗤笑:“秦三郎,你不笨?你想要的人,还敢让她继续留在宫里?你不会不知道,陛下好的就是温婉端庄?眼下皇后娘娘刚刚病愈,能侍候陛下的娘娘们大多也在长安。此时抬举一个合适的宫内女子去伺候陛下是多便宜的事?再者说了,留在尚药局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倘若你只是儿戏一番,那就当我没说。”秦山怒视着他:“我从来不会儿戏!”贺兰楚石看着他的怒色却似乎心情大好,说得愈发不紧不慢:“就算陛下不这么想,肯定有人会替他操心。赶紧出宫,你还有希望抱得美人归;一旦进了天子后宫,你就只有望洋兴叹的份。”秦山一愣。贺兰楚石慢悠悠地甩下一句话:“要快。出了意外,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他转身施施然地离去,夜风中传来那懒洋洋的声音:“没带令牌,不能擅自游荡,我回去了。”
银屏随着青宁走出了一段,这才想起发问:“宁姐,今晚去尚药局有什么事啊?”青宁轻笑:“其实没什么事。但今晚只有来尚药局,才能让你在路上遇到他。既如此,我们就去溜一圈看看明日的药材,也没什么。”她俩循着宫灯昏暗的光,走到了尚药局。银屏上前一步推开门,正要回头让青宁,却吃了一惊。尚药局这间日常公干的屋里点着灯烛,几个人正在角落里席地而坐,相谈甚欢。青宁却没有她那么吃惊,关上门,拉住欢笑着来相迎的称心的手,回身笑道:“刘奉御,周先生,裴乐正,您几位兴致很高啊!”刘奉御哈哈一笑:“小酌一番,但愿没有扰到你。”裴神符热情地招呼道:“既然来了,也饮一杯如何?”青宁也不推脱,大大方方地走过去。银屏见师父在座,也只好过去打招呼。周医士问:“你怎么来了?”她看了青宁一眼,只好回答:“我们来看看明日要用的药材。”周医士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竟像是心情很低落。既然皇后已经大好,不知师父在愁闷什么?银屏心下诧异。刘奉御说:“陈娘子,这次多亏了你师父,也多亏了你,某也应该感谢你才是。”银屏慌忙说:“刘奉御,您折煞晚辈了。”刘奉御又道:“可惜你师父执意不肯留下,要尽快返乡,在下是深感遗憾啊。”周医士说:“刘奉御,老朽也是偌大年纪了,您就放过我吧。”
银屏暗想师父莫非是为此事而不快,于是转向身边的裴神符:“裴乐正今日的琵琶,当真是出神入化。敢问您家乡就是疏勒么?”裴神符眯起眼睛一笑:“某的确是在疏勒出生,不过来大唐已经多年。小娘子莫非也通音律?”银屏笑答:“不敢说通,略懂七弦琴。”裴神符顿时来了兴致:“有酒无歌,无趣。我有琵琶,娘子懂琴,来一曲如何?”银屏心想这胡人乐师大概是有几分醉了,笑道:“裴乐正,您带了琵琶,我可没有七弦琴。”称心叫道:“姐姐,我带了!”裴神符大笑:“妙极,还请快快弹来。”她窘迫:“裴乐正,我琴艺生疏,只怕污了您耳朵。”无奈刘奉御也在旁撺掇,银屏只好在称心的这张琴上试了试音。一出手,她自己先愣了。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自己随手弹出的竟是这个调子,或许,这就是自己未能说出的心意?裴神符却大呼好曲,一定要银屏从头开始再弹一遍。
银屏重新拨起弦,悠扬的声音在屋里飘散开来。她惊讶地看到称心走至她身旁,翩翩起舞。若说白天的胡旋舞,是节奏欢快,激荡如大河奔流,此时的西洲曲,有如微风拂面,却深情款款。称心的舞姿也与白天完全不同,他舞得柔曼而优雅,每一个节拍踩得恰到好处。裴神符也在最后抱起琵琶加入了进来,银屏注意到他手法特别,是竖抱琵琶,用五指弹拨而不是拨子。一曲终了,座中数人皆是叫好。银屏既佩服于裴神符高超的技艺,对称心这个孩子的天赋和灵巧更是赞叹不已。裴神符放下琵琶,对称心道:“你这娃儿天生是个跳舞的料,不明白你师父前一阵子为何非得逼你去练七弦。”称心笑道:“可不是,我对七弦实在是没有天分,陈娘子还教过我一阵子呢。”见称心对着酒壶蠢蠢欲动,青宁打掉他的手:“今日可喝了不少了啊,莫再贪杯。”称心又是嘻嘻一笑:“我心里只有酒兴,可陈娘子的琴声听起来像是心里还有个人呢。”银屏顿时失色,这个人小鬼大的称心总是这么出人意料,青宁赶紧打断:“小孩子家家的,莫要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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