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哦……”李容身努力理解着，“此岸人生不长，彼岸正果不灭。”

南梦眼中光芒闪烁：“我不一样，我向往生灭循环，我想要短促的生命，我好奇人生前与死后的虚无，因为畏惧虚无，我便会在短促的生命里好好活着。天命难以逾越，人力终有尽时，那样的时刻到来时，又是怎样的悲壮！”

李容身眉头微蹙，不知如何。

“你这是什么表情？”

挠挠头，李容身迟疑着说：“无意冒犯，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因为你生而为仙，还是南山后裔，已经坐拥了长生的神力，又什么都不缺，所以追求一些虚无，一些刺激。甚至打算带着神仙的意识去体验人生，体验完了再回来，像每一个下凡历劫的仙人一样，心有虞而身无碍。但可能你误解了人生，我们在蒙昧中坠地，又在不可预料中走向死亡，没有你那么强的目的性，也没有……”

“好了，”南梦打断李容身的话，也蹙着眉头说：“咱们还是聊《西游记》吧。”

“好。”李容身往南梦跟前凑了凑，发现她书页翻得凌乱，自己的眼都要花了，忙摆手道：“哎呦，姑奶奶，随便聊两句吧，我这眼睛可不是火眼金睛。”

南梦嘴角一勾，想起一件事来：“我才看的时候，就想起来要当面问你，这孙悟空以弼马温为耻，你却在御马监干的很高兴？”

“是，我与大圣爷不同，他天地生一石猴，有傲气。我爹妈生一女儿，求安稳。”

“那他与你不同路，你还挂着他？有用吗？”

李容身把自己的护身符举向高处，“不影响我觉得他会保佑我呀。”

“就因为他成了斗战胜佛？”

“成佛之前，他就已经在降妖除魔、保护百姓了，我是百姓，我知道大圣爷不会不管我。”

“他降妖除魔，保护的不是唐僧吗？”

“这话说得，”李容身发现南梦看书也很潦草嘛，还不如自己，忙直起身子说：“虽说取经路是陪着唐僧走的，但路遇不平、百姓遭殃，即使没有挡着的取经人的路，大圣爷也会出手相助。你啊，看书仔细点吧！这书这么新，一定是没翻几页就跑来找我了吧？我可是能把取经故事倒背如流的，你别想瞎说糊弄我，诋毁我偶像啊~”

南梦清黎面上一红，恼怒起来，手往身后一牵。

李容身急忙弹开，只当对方要放出灵犬来咬自己。

竟是一只猴子。

这猴子黄毛红脸，龇牙咧嘴，不大好看。李容身难免有些嫌恶，绕着石头走，不想它抓到自己。

南梦清黎自觉气势占了上风，哼笑道：“你所谓偶像，只是想象，你拿想象中的东西保护自己，真是自作多情。”

也不知李容身的护身符什么时候被南梦捏在了手上，此刻正在被把玩着。

李容身忙跳起来去夺，嚷嚷着：“你一直追求的，就不是想象出来的？就不是自作多情？”

这最后四个字实在刺心，正戳痛处。南梦清黎松了手，李容身把护身符夺回去，气咻咻地坐在石头上，委屈极了，嘟囔着：“我哪里惹你了？今日来找我不痛快……你快走吧！”

南梦清黎面上没显出愧疚之色，但也没有甩手走开，只是默默跟在李容身后面，伊回地宫歇息，她便坐在床边；伊与人边走边聊，她便尾随在后。

到了上露台点星星的时候。

“公主怎么来了？”珠碎自檀容一事后，神情恍惚，不再说笑，因此李容身没听出来她的声音，直到她又重复一遍：“南梦公主怎么来了？可要去打个招呼？”

李容身忙侧头答道：“莫管她，只忙我们的。兴许是上面派人来视察工作呢，这幅尊驾，可不敢随意与她说话。”

这话夹枪带棒，南梦心里也激起火来，只是为了自己盘算的一件事，也得忍下来，立在李容身侧后方，不自觉地抬手抵在嘴唇上，左右磨蹭着。一个时辰后，她似乎是下定决心了，往前轻轻迈了一步，抬手向着李容身的肩上去，还未拍到，旁边站着的珠碎忽然脚下不稳，晃悠起来，将她撞开了。

李容身听见声响，回头来瞧，只见南梦一脸五味杂陈，看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旁边的珠碎倒是一看就能看明白——这是困了。

“我早就说了，你白天不能想那么多，你得睡觉。”李容身不敢高声说话，怕珠碎难得的困意被冲散了，只是双臂张开，护着珠碎后背，只等她站不稳往后倒的时候稳稳接住对方。

见此情形，南梦也屏住呼吸，等着珠碎何时倒进李容身怀里。这珠碎头脑昏沉，身体倒还是保持着点星星的状态，像是喝醉一般，那抬在半空中的手，一晃一晃，看上去越发像敲门的手势了。

一闪而过的，中间那根手指头似乎立起来了。

“这，”李容身头皮发紧，脊背发寒，“这不算吧……”

可是珠碎还是飘起来了！

李容身不敢迟疑，忙抓住她的手，“别睡了！快醒醒！”

珠碎被吵醒，睁开眼，看自己飘出了露台，慌了神，忙紧紧抓住李容身的手，挣扎着想回去，但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拉扯她，进入她的体内，她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膨胀，显出石头的灰色来。

“呜呜！”她说不出来话了。

南梦清黎即使不清楚此地的规矩，也看出来此事不妙，就怕李容身白白牺牲自己，忙用仙法束缚李容身的双腿，将她往回拉，大喊：“快松手，要不然你也会没命的！”

李容身察觉到珠碎在听到这句话时手上也卸了力气，忙两只手抓住她胀得像石头子一样的手指，叫道：“不行，这不算，她不是故意的，这不算！紫微大帝，我要申冤！我要……”

见李容身被石化的珠碎吞没，南梦清黎一时间来不及反应，连仙法都没有收回去，灰石无血色、仙索无流光，她不合时宜地觉得自己像是举着一个气球。

心火陡起，南梦紧捏着仙索，双眼霎时充血，周身仙气锋利如刀，在露台上割出几个道子，刚要发作，那“气球”像刺猬一样舒展开来，坚硬的石头向后张开，瘫软的两个人露出来：李容身紧紧抱着昏死过去的珠碎，腿上缠着仙索。

南梦清黎眨巴眨巴眼睛，眼里的狠辣收敛，变得清润起来，她略略用力，将李容身同珠碎拉回露台。

“有意思……”李容身还头昏眼花着，将珠碎安放在地上躺好，扶着头颤巍巍立直身子，“真有意思，原来，只要出手相救，就不会变成石头啊？该死的仙人、救死的仙人，都不会变成石头。那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出手啊？”她看向两边，扫过每一个神仙的面庞，苦笑着：“你们一脸无辜，我都不敢说你们冷漠，我怕你们真的不知道，真的不敢试一试，或者，真的没有过这个想法。你们想的，就是点、点、点！”

她的食指绷直着点着石头间的缝隙，那是黑夜中的空白，她怒不可遏，这怒火甚至波及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今夜这贸贸然的举动和言语，会不会招来什么未知的祸患，死不死的，总该要把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做完。

她挥手，将珠碎化作一道光，藏进自己腰间的护身符里，然后将大圣爷握在手心，在要走出露台的时候，拍拍南梦清黎的肩膀，柔声道：

“谢谢你。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