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个时辰前。
鬼见愁的崖畔,唐门旧址。
残垣断壁、尘靡飞扬,落叶堆积却无人打理。可以看出这些建筑已经被荒废了许久,按理早就没人住了。但今夜,这儿却灯火通明。
破旧的公廨里,烛光黯淡,隐约可以看到几个血衣蒙面客半跪在地上。为首一人朝前汇报道:“盟主,叛敌今晚准备发起第八次进攻。我们商议,带剩下的弟兄们,为盟主突围!”
主位上,赫然高坐着一个伟岸的人影:脸戴青铜金边面具,身着黑底霜纹长袍,满头雪发被一根飘带随意地系着,散在褐氅之后,白皙的掌间握着一本无名旧书。
他正是江湖绰号“仙风太岁”的血盗盟盟主——圣霄!
圣霄沉默不语,面具露出的深邃眼眸,懒散地盯着地上众人。
血盗盟的“统一制服”是纯黑的夜行袍。但经过几番大战,这些人的衣服已经由暗黑变赭红了。
圣霄微微颔首,示意他们都下去。蒙面客们踉跄起身,轻步走出大门。空旷的大厅里,只剩圣霄一人静静地翻动书卷。
书被快速地展到某一页,只见蜡黄的旧纸上,突兀的绘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红花。其下有几行小字注解:
【世间有两大奇植,可活死人、肉白骨。其一就是这“血瓣轮回彼岸花”,可逆轮回、转阴阳、夺精躯、抢神魂。向必死而重生,威力无穷。】
此时的圣霄双目深邃,思绪飞扬:“记得前世,我被那个龙姓少年扔进了玫瑰花坛,在濒死之际,花坛里的花蓦地自燃,其产生的黑烟汇成裂缝。我被吸入后,便出现在了这里。想来,当年的花坛里可能就混着一株彼岸花。”
【欲让彼岸花认主,只需一点精血抹在花序便可。往后若是要时,只需在三更时自杀,十之一二可涅槃重生。】
“彼岸……”圣霄轻声喃道。
这时,门外传来呼声:“盟主,弟兄们已集结完毕,尽等您的调遣。”
“嗯,都进来吧。”圣霄默默把书扔下。须臾,公廨里站满了乌泱泱四十多位大汉,皆是面具遮容,皂衣藏身,外漏的眼里皆透露出一股必死的杀气。
杀气和煞气,是不同的;
必死和敢死,也是不同的。
“弟兄们,此次突围不知又要有几人阵亡,我对不起你们呐!”
看着这些人,圣霄的眼角逐渐挂起晶莹。他一招盗门手法“探囊取物”,两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坛子,就蓦地摆在众人面前。
圣霄含泪微笑,用安慰的语气坚定地道:“来,大家干了这坛高粱酒,自己为自己壮胆送行!”
“谢盟主赐酒。”
“咚咚咚,够烈,盟主好酒!”
“酒壮怂人胆,俺要打十个!”
蒙面客们一人一碗,将坛中的酒全部饮尽,一双双眼里又有了不少其他情感:勇气、决绝、狂热、沸腾……
穷途末路,哀兵必胜!
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嗯,想法是他们的;
不是圣霄的。
不一会儿——也许是盏茶功夫,也许是更久以后,大厅里的四十多个大汉,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内力尽散,死不瞑目。
圣霄孤零零地坐在主位上,身边萦绕着几股恐怖、驳杂的力量。
他的掌中躺着一株绯红小花:千瓣反卷如龙爪,顶生花序像伞架;茎蒂虽细却挺直似竹,萼叶虽薄却锋利胜刀。
血瓣轮回彼岸花!
案桌上的残烛快要熄灭了。旧书敞开,纸上印着一段极其醒目的话:
【驱使此花是逆天改命,恰似在红尘中争渡。以内力为桨,身躯为筏,魂做舵手,意在彼岸。虽百般风雨而刚毅,虽万丈波涛而往矣。】
面具后,圣霄的目光清洌如剑,冷漠似冰。
突围?用四十几个皮开肉绽、强弩之末的虾兵蟹将,在集全盟之力的、使出浑身解数的、最了解自己的四位弟子面前?
圣霄知道,成功的概率很渺茫。这样做几乎是必定失败。
他便想到了早年得到的彼岸花。
书上说“内力为桨”,也就是以内力为动力,驱动彼岸花重生。
遇善攻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保证“续航”,他便在酒里下迷药,配合秘术“吞天”,把仅剩的下属的内力、生命力、精神力量全都抽走化为己用。
一滴浓血停留在指尖,圣霄顿了顿,似在思索。
重生也有顾虑。
圣霄对这株仙草的了解,仅限于一本无名书和自己的臆测,一点儿前人的借鉴都没有。就是真的管用,书上说的“十之一二”“向必死而重生”也不是没道理的。
九死一生,他没一点儿把握。这不是抉择,而是赌博,是被命运扼住咽喉之后,做的一场无畏的挣扎。
想到这儿,他却又无所谓地笑了笑。冰冷的瞳孔里,显露出一丝痴意。
这又如何?
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而遁一去”,传说中的截教,教义也是截取这一线生机。
死亡?圣霄早已坦然面对,死而无悔。
把握?“危”和“机”是一起出现的。当你有把握时,机会就没了。
赌博?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面对着多舛的命途,也只有博一博、搏一搏,才可以对抗命运的安排!
不疯魔,不成活!
毫不犹豫地,他将血液搽在花序上。本就赤红的花朵变得更加妖异。
“接下来,就是要三更自杀了……”圣霄站起身,不自觉地踱到窗边。
信手打开窗牖,他举头遥望。
深蓝色“天鹅绒幕布”上,悬挂着一轮炭黑色的圆月。光芒挥洒进大厅,地面铺上了一层黑纱。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圣霄突然抬头,细眼一瞪,白眉倒竖,往后猛退一步。
四把匕首悄无声息地飞射而来,窗棂顿时破格,碎成一片!
“古语有云,月色若变,将有灾殃。”
“青为饥与忧,红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
“黑为水,人病且死!”
“月‘黑’风高,正是你葬身的好时候!”
四道声音从四面响起,冰冷刺骨。面具下的圣霄脸色一沉,心中暗道:“来了!”
……
初更毒酒杀下属、三更暗器杀四徒、五更铁锹杀墓贼……早夭的孩子祥不祥不知道,但圣霄,一定是传说中的团灭发动机!
只见他手握一柄沾血的铁锹,轻嗅着四周的新鲜空气,以确认自己真的还活着。
三世为人!
好运到一定程度,想死都不能。十之一二的概率,还真让他给碰上了。
良久之后,他优雅地在男人身上摸索,从褡裢里翻出一个鼓鼓的袋子,这才沙哑地道:“小小年纪就如此飞扬跋扈,这次遇到我就算你认栽。钱拿走当赔偿,下辈子注意点儿,要记住:我受的是伤,你丢的是命。”
装完叉,他昂首望天,最终定下判断:这具身体没得夜盲。便缓缓走下山岗,只留下一串脚步声。
声音越来越低,人影渐渐消失。
湿泥土和蓝银草的气味淡淡弥漫着,褐蚁翻过身就继续前行,这平凡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
作为全场唯一会移动的观众,褐蚁亲眼观望了全过程。
在这座无名土堆上,它如一粒蜉蝣睹青天。
……
彼时,内陆,法斯诺行省。
圣魂村,依森林傍国界,是一座自然和人文相互融合的典范。
就是里面的村民有些穷,木质的建筑群年久失修,有的摇摇欲坠,有的跌做一团。
在最边缘最邋遢最破败的屋子里,睡梦中的唐三像往常一样苏醒。
唐门结晶《玄天功》主要就是“淬精神,修内力”的作用。从一岁起就开始修炼的他,现在只要去打坐两个时辰,就可以节省出来很大一部分夜里的时间,去做其他那些,具有“重要性质和伟大意义”的事。
比如做饭。
穿好衣服,跳下狭窄的卧铺,掀开卧室的碎布门帘走向橱柜。踩着木凳端起翁,小心翼翼地舀米下锅,然后点火添柴,尽量不闹出动静。
希望没惊醒父亲……鼻腔里又钻进来不少的酒香气,年仅五岁、面容普通的少年扭头看向内卧,从门帘和门框间的缝隙里,瞥见一只沾着黄泥和杂草的、指甲又厚又硬的巨号脚掌。
中年铁匠身体摆成“大”字,醉醺醺地打着粗重的鼻鼾沉睡。
“爸爸……”
摇摇头,唐三的语气的带着埋怨,随后踮起脚尖打开门闩,然后迈步走出家去。
吱吖,砰。
当他翻动合页关上家门后,卧室里,一对深邃且沧桑的瞳孔,若隐若现地,闪烁起微弱的光芒。
其视线紧盯天花板,仿佛能透之过去,仿佛在直面天空。
“红……月……”
迷糊间的一句梦话。
是铁匠在喃喃呓语。
他又翻个身,闭了眼继续睡过去。
无事发生,唯有的红月,依旧孤傲地悬挂在“天鹅绒幕布”的高空上,为天地蒙上红纱。
一片绯红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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