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头抬起眨眨双眼,满怀诚恳说道:“多谢众贤热诚,过去的事有点长,你们姑且听听,要是嫌我啰嗦,咀嚼无味,就当拂面一阵海风,继续你们的晨练,让我独自在海滨走廊里伴着海潮寻觅思索。”“社会达人讲述肯定精彩,我等在人群经常要发掘过去的沉睡的精粹,让历史晒到蓝天丽日下,几声叹息后有了觉醒,心头豁亮,或是还可在子孙前吹嘘一番,他们上网点击,我们是冯头开启鸿蒙,大家相信,你讲的肯定那是网上查阅不到,而我们尽力为之寻找历史的链接,那才是南海的呼喊,振聋发聩的海潮声声。”“既是众位抬爱,我也就不客气了,或是你们对我有指点迷津,让我在混沌中眼前一亮。翻过旧事里,我先把我阿公和父亲从记忆中翻出来。缓缓的,朝曦中俩祖先并肩来到跟前,殷切望着我,海潮拍到我心里,父亲的元神附我身上。我就当穿越过去,用我老爹的口吻来讲述。”

百多年前,还是留着长辫子的年代,咱潮汕人曾经意气飞扬打起黑色七星旗,跟着刘永福大将军东征西讨,打过法兰西红毛鬼,也打过世上最坏的洋鬼子倭寇。

老阿爸曾经是刘永福黑旗军麾下一近身护卫,甲午后,为保卫台岛和东洋兵殊死搏斗,该死的长辫子朝廷居然封锁海峡,扣下大陆人热血热聚的义款,不让支援抗倭的义军。黑旗军和东洋兵血战之后,断了给养和弹药,七零八落,许多人拿刀戟和执火枪的倭寇同归于尽,拼尽最后一腔血。弹尽粮绝之时,我们顶着炮声流弹护送刘大将军回大陆,以期日后听到东海南海抗倭呐喊声。满满爱国情怀的大将军太孤独了,呼喊许久,没听到天边有声回应。摸摸花白发际,常到海边遥望连天水域,也是长吁短叹,大家知道,那时长辫子朝廷懦弱,是众多洋鬼子手里的木偶。大将军面对部下满满询问的目光,低下高傲的头颅。

父亲何尝心中不滴血,奈何大将军年事已高,父亲也年过半百,壮志未酬就得思谋填饱肚子,父亲依仗对安南连接潮汕地水路陆路熟悉,就从做批脚开始,我还没到出花园的年纪,别人家还跟慈堂面前撒娇讨要,穷人孩子早当家,我倒是跟着父亲身旁,颠簸在西山东水上。跑遍南洋每个角落。

潮汕地人稠地少,池浅鱼相挤,很难挣到家业。打听到南洋凭苦力可挣几个辛苦钱,潮汕多地许多精壮劳力卖了猪仔下了南洋,凭修路庄园卖命挣些小钱寄回祖地养家糊口,侨胞听着有点高大上,他们自嘲是番薯侨,说自己在异国他乡给洋人看做番薯般低贱,自己日常啃着番薯,省下钱给留在祖地的厝人敬双亲饲厝人孥子,以期自己岁数大了认祖归宗,颐养天年,穷侨穷命搏个盼头。

我和父亲从事侨批行业,起早摸黑,咱为砸汗珠耗血滴的番薯侨想想:挣两个血汗钱是给老家厝人双亲养命的,不敢有丝毫懈怠,倒也没失信一回,慢慢的,在侨人里有了信誉,联系南洋各处侨批业,相互帮衬,开始在安南北部安厝立足。红毛鬼给黑旗军和冯子材教训了许多,对着唐人客气了些。南蛮之地,沃土千里,蛮人乖张,劳力奇缺,水客从中土带来岭南精壮劳力,不就使红毛鬼嘴唇血紫浓毛,吆喝里血汗淋淋,垦殖橡胶、剑麻、胡椒、槟榔,挖掘煤矿铁矿修筑马路等,给红毛鬼卖到世界列强去。唉,老天赋予潮汕男人一副铁打脊骨和适变秉性,在酷暑多疫的蛮荒地挣出自己一片天,倒也蛮地为家了。

三几十年过去,父亲和我刚刚歇脚安南北边安顿下来,有了自己的异乡厝地和批业,那时,已过古稀之年的他还在跑海跑山撞石坷,顾着两头家。我劝他算了,可他看看我有点迟疑,是的,老人家从年轻到中年都在硝烟里滚打,几乎蛮地里都留下他的脚印,对付海盗山贼颇有手法,往往化险为夷。这一点我半辈子也赶不上,他也压根不让我独试一回。老了老了,想把侨批业传给我,自己和其他侨胞一样,回咱潮汕厝地歇口气,颐养天年。可,我行吗?还遇上倭鬼来搅局。

批业是潮汕客家闽南至安南实叻金边四处跑,比喻说批脚是根扁担,潮汕厝地和南洋批行是挑担的两头,两头沉甸甸的挑担压肩,是男子汉你得龇嘴咬牙挺直腰杆往上顶,挑肩自知。好在安南有老爹,潮汕厝地那头还有个祖辈的泰白婆:百岁老妪揉着浑浊的眼珠,心头敞亮着,银信到潮汕老厝,她总能安排契子契孙送批到侨属家。亲亲爷俩,爬山涉水避匪躲兵灾的,就上床睡个三天三夜,潮汕地银信就由我老辈人派人送至,要不要认识一下,我又从灾民里认了个契孙,兄子人,过来,这位是你契爹,年轻的叫契兄好了。我龇牙咧嘴的,菜色脸上,粉嫩嘴巴还没长出茸毛来,要是我不做批脚,早点娶亲生孥子,孩子比他还大,亏了岁数。爷俩早就习惯了:老政府衙门人给厝地挂了个“德彰之家”,说是侨属家的心愿,其实我们明白:更多是泰白婆济活许多灾民,减轻政府人的压力。鼓励更多人接济逃荒逃难的人,把潮汕人善心好德美名远播。泰白婆的故事还有好多,我们先讲当下的。

我那时和初入批业的父亲一样,顾上批业没顾上成家,说白了,也是拎着脑袋当批脚,许多人家不太愿意把姿娘仔嫁给流离颠簸的批脚做厝人,说是空有丈夫名分,却是守活寡般,要是批脚哪时遇见水匪逞恶山上恶兽,人没了,姿娘人家中抢天呼地,也只换来邻居声声叹息。泰白婆曾经为我看下一个逃难妹子,说是擦去泥沫,极为秀丽的姿娘子,手脚很是麻利,口音好像是岭北那头人,准备给我做厝人。老爹不同意:说是一定得附近清清白白潮汕姿娘子才能入厝,外乡来疑问妹子不接受。我不管他们,爱娶不娶的是他们的事,我可没工夫和外乡本地妹子对眼,懒得和他们计较。转眼就许多年过去。

这次是泰白婆又说了一人,明明白白的人家,清亮的脸庞,老爹把相片递我看,我一把推回去:“你们说行就行。”我蒙头大睡。老爹把多年积攒的钱送至老厝给了人家当彩礼,等我回乡就娶人入厝。潮汕地给日寇侵占了,父亲心一下揪了起。就如兜头一盆冰水,浇在腾腾心头,浑身凉透。我站在南洋海滨,望着远远的血条旗子军舰,那些是比恶畜还坏的倭寇,容不得我们在南海捎带侨批了。紧接着矮矬洋鬼也到了南洋陆地了,到处是刺刀开路,叽里呱啦的。矬鬼倒是哟西哟西的,我心中咒骂他们死啦死啦的,害我没机会娶妻生孥子,断了小批脚之梦,糟蹋老爹半辈子积蓄,你们害人家台岛半世纪,如今又到潮汕南洋祸害我们,是几代人的血仇,梦中都要咬死你们。老爹心头滴血:矬鬼残暴狠毒好色,会不会把准媳妇干了活,要是没办成亲事,哪容易再凑娶媳妇的钱。

矬鬼刺刀开路,攻城略地,杀人放火,屠村封城,连同陆地海面禁锢,把原住民往死里整,紧接着就一批批膏药人进入这安南血腥浓浓的地头,为长期霸占做准备,一下掀起旧时回忆,就好像抗击倭人攻略台岛一般。血海深仇的历史大家知道。

当时没了侨批可跑,人还得谋生计,只好到热带庄园廉价出卖苦力。爷俩给人家跑腿拉货,挣几个辛苦钱,心头总是记挂老厝那头的家人。可已是音信不通,还有那没迎娶的准媳妇怎么样了。

那天那时,我带火猫给人捎带短途货物挣点糊口营生。我是汗水淋淋,火猫也是鬃毛发倦,大眼珠子耷拉着,好像抬不起眼皮,我很是心疼,就拉它回家。火猫是我早年在马市看中的,那时还是一匹小驹,四腿弯曲处留有一撮红鬃毛,跑起来像是带起一团火红祥云,大眼珠子扑闪扑闪的。我一下就喜欢上了,非要父亲给买下。父亲相中是一匹壮年马,买了马上就可用,他反复给我盘算:“马驹还要好些年才能上路,其间要耗许多饲料,还要功夫调教,要是性子野不上劲,就白费了功夫了。”我反复跟父亲讲:“这马驹是赤兔的种,身上还留有关云长气魄,对人忠诚,具有耐力,跑山过水是块好料。”父亲拗不过我,大马小驹一块带回家。其实过去递侨批,多数是跑海路,有经叻埠、暹罗、金边的,我们是住安南西北,陆路通常是走河口经昆明,钱币汇入国统区邮局。然后或车或马或船,爬山涉水擦过湘界再入韶关转兴宁到揭阳,再进入潮汕各地。

我把火猫拘到马厩,来到厢房见了父亲,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仿佛问道如何这么早就收工回家?我见了凝重的眼神,知道他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办。我特别心疼他,年近古稀了,还东跑西颠的,不是崴了脚肿了腿,今天他也不会歇着。唉,为了我的亲事,他把这些年攒下的钱都带到了老家宅地,对于批脚,娶媳妇比常人比较多的耗神耗钱。不仅彩礼贵,人得爬山越岭回去礼办和圆房。

老人家挣扎着身子起来给我倒杯水,我赶紧扶他坐下问道:“老爹我知道,道上哪缓了,我就起身,回老家去娶媳妇,而且确定她有身孕了,我再回来,确保三代批脚有人接续。不过,要是人家生了闺女,你不能不要你亲孙女吧?”

“唉,现在更扎心的事是倭寇刺刀下侨属的日子,得知倭寇强横加上潮汕地遭受几十年不遇的旱灾,咱祖厝那头卖儿卖女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安南许多潮籍侨胞心急如焚,哭咧咧找到我,要我还探探山路,继续把侨批带回去,以接济家中的老人厝人和孩子,好歹换几颗米粒下锅,看能熬过兵燹灾祸。我看能不能在危急中尽微薄之力,尽量拯救处于水火之难的众多侨属家庭。巧了,先前给你定门亲事,你就回去赶着一起办了。”

“实在话,这个时节娶妻嫁姿娘都不是好时候,男人道上有个闪失就把人家的姿娘子耽误了,姿娘人在屋檐下整天望着远方,担惊受怕,什么时候丝丝期盼就化为一缕轻烟,随风飘走。”

“不能说倭人侵入后就断了潮汕人的生息,南洋这么多侨胞照应着潮汕一众侨属,有侨胞就有侨批,有人就要繁衍生息。不然,潮汕和安南给倭寇糟践得旷野荒原绝了炊烟,正好随了倭人心愿,他们把矬人随处安插,日后到处只能听哟西哟西的鬼话。唉,但愿老天降下几位大神来,把天地间那些祸害人的凶神恶鬼都收走吧,让本分百姓喘息一下。我是精力不济了,看你能不能把积攒下的祖业继续下去?”

“你求神拜佛,给关老爷叩了一辈子头,还是躲不过兵燹灾祸,我在道上看到许多大人孥子,他们就在山畔边,那是冯子材和刘永福抗击红毛鬼的英雄山,苦练生存本事和作战本事,想着回祖地和倭寇拼命去。我问道他们:你们恨倭人,何不就在眼前和他们拼命?他们说:在异国他乡和倭寇拼命,死了就像是河水冲走血痕,山风吹走轻烟,无啦啦的没了气息。咱潮汕地的种,血沃要肥到祖地去,就是死,生命最后几声吆喝也要大南山激发回响,三江流水回鸣咕咕的呜咽。我看这许多潮籍侨胞同仇敌忾,潮汕地亡不了,九州圣地亡不了。他们就是一个个小神仙。”

“唉唉,还小神仙呢。你可别招惹他们,他们经常问我,何时再走一沓侨批到岭南去,他们想跟我身后回祖地去,在那里报名参加抗战军队去。老爹我在战场厮杀过,迎头海潮炮火流弹撞头嗑额,魂魄飘走又拽回过。瞅见山畔那些所谓练兵的,孥子人玩儿似的,稚口白牙,身段胳膊腿好似杨柳枝,端不稳枪,那年长的,傻憨傻憨的,挑担开荒还可以,真来了枪炮,怎么躲都不知道,他们上了战场就是肉砧活靶,小鬼子虽矬,杀人厉害着,都是魔王训练过的,恶鬼来投胎的。要是他们粘上你,目标显眼给矬鬼子就瞄上了,钱币肥了罗圈腿,银信给烧成纸灰,你呀就给关进牢房,矬鬼的牢房就没放出一个生人来,除非狗洞里爬出来。我说了,保不齐那帮后生兄子躲猫猫玩儿似的,里面不定就有东洋鬼的眼线。”

“老爹,可别埋汰他们。你那时稚口白牙跟着刘大将军上战场,不也这么过来。我是傻憨傻憨的,拿起扁担也能对付一两个矬鬼,我就想和他们气昂昂的去上战场杀敌去。就是两头各有孤老看厝,要是我扔下了你们,跟抗战部队走了,怕是祖宗天天在云端责骂我,没片刻心安。要真是两碗饭塞进喉咙,全家轻松,我就回中土杀倭人去,不枉我是黑旗军后人。”

“说道我参加黑旗军,原本是家中没有隔日粮,征兵摁个手印,马上能接下几块银元给家中解困,自己在军队里多个心眼,发点力,奔个前程。可那时是任世界列强宰割的大辫子朝廷。后来有感刘大将军舍生忘死拼杀倭人,为了守护民族国土,不让倭人踏上台岛,没钱断粮还拼死拼活的,自然咱也不能忘了自己是潮汕地生出的男子汉,鞍前马后伺候着护卫着将军。可是长辫子大员拖累咱们呀。别提过去屈辱伤心事。我劝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最紧要是生个小批脚出来,日光如梭,很快你就和我一般垂老了,冯家不能没有批脚继承人呀。再说了,你能安稳带侨批回去,济活的侨属家庭里就有许多后生兄子站起来;他们通透大义,积极向前,敢于挺身,会涌涌参加抗战队伍去。毕竟有正规的训练,鼻孔咻咻有气概,杀倭寇才有把握。这不是比你瞅个冷子杀个窝囊倭人强吗。兄子人,送达侨批是另种抗战呀。你给一片枯地注入活水,那里催发一派绿林,就能抵挡东洋刮来的邪风。要不是老爹我一拐一拐怕拐不到老厝耽误了人家银信汇批,老爹自己带你现在就上路了。”

“就算你的腿好好的,也不能让你上路了。你这么大年纪,许多人在家带孙子了,再说了,我也不能落个不孝的名声。说一千道一万,你不就要我再走一遭侨批吗,我去就是,这年头抗战是大责任,你都把责任归化在侨批上,我也赞同。毕竟我也挨饿过,体味到濒死那种滋味。也在批脚路上看见没人埋的饿殍,泪水咽回肚子里。娶媳妇不是时候,我去看看,实在没时机圆房就讨回一些彩礼,送到抗日的义捐上。要是姿娘子还在等着,若愿意带她到安南来,你也到了要人服侍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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