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北盛    北盛的宫廷与大煜不同,灰色墙黛色瓦,苍凉又荒芜,不见一丝亮色,唯独一处例外。  距离宫廷几公里处,是座红色墙壁黄色砖瓦的宫殿,殿外飘白纱,周围不见一人,却平白一股肃杀。    那是北盛玄风院,神秘,少人。    玄风院的前殿有座小小的房间,四面不见窗户,墙壁上燃着红烛。房中间有座石台,石台上此时坐着一人,清冷面容,墨色眼瞳,正是朱清染。  朱清染揉着额角,一时还没明白自己的状况,她自出了凤阳城就被人打昏,刚刚苏醒就是眼前的这番景象,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模样。她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暗沉沉的烛光让人极为不舒服,她抬腿下了石台,走向房间侧边的门,试探性的一拉,石门竟然被轻轻拉开,她愣了愣,然后走了出去。  仍旧是空旷的大殿,只有四根柱子,两边各有一扇大门,左边的大门紧闭,右边的大门微微露出一丝缝隙,光从中间透出。  她毫不犹豫的走向了右边。    光入眼,一片天。    朱清染不自觉的用手挡住了眼睛,她如此不能见光,想来昏迷许久。等眼睛适应了光亮,她放开了手。  眼前是巨大的空地,而四面皆是宫殿,每座宫殿门口都有造型各异的灵物雕塑,麒麟白雕和苍南鹰。  如此眼熟的生灵。  朱清染毫不意外。  她仰头看了看头顶四角的天,暗沉的天色也如此熟悉,玄风院上空似乎永远没有晴天,即便烈日当头,也总是像隔了一层纱,就如今日这般,照在身上的光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她抬腿下了台阶往正殿走去,脚刚踏入庭院,身边突然起风,然后一声长啸,偏殿的麒麟雕塑突然腾空而起向她扑来,她一惊,蹬蹬蹬的后退了几步,砰的跌坐在地,再仰头一看,麒麟的利爪正迎面而来,她忙伸手挡住了脸,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耳边却是一声轻笑。她忙松开手,石头刻的麒麟仍然在原地守着殿门,而四周仍旧是空旷的庭院,再一抬衣袖,已经被割开一道裂口。她讨厌这样的捉弄,起身四顾,一声低呵,“谁?!”  自然无人应答。  咔哒一声,正殿的大门缓缓打开,她眯眼去看,只看到黝黑的殿堂。  “装神弄鬼!”一甩袖子,抬腿就往正殿走去。    玄风院的正殿她不是第一次来,但也不常来,这是玄风院大祭司祈福问卦的地方,寻常人不准轻易踏入。她幼年之时,跟在恒衍身后来过一次,记忆里就如今日这般,四周宝象众生,无一人是佛。  她站在门口未动。  玄风院,终究还是回来了,北盛,终究还是回来了,故国家园,看似毫无变化,其实已沧海桑田。  她懂,这昔日景已早不是旧日景,这旧时人也早不是故人,无论里面的是谁,她再也不能用旧时的天真烂漫去面对了。  她轻轻抬腿跨了进去。    正殿仍旧空旷,当头便是玄风院第一任大祭司画像,余下依次是历届大祭司。北盛历朝三百年,玄风院就存在了三百年,三百年历经数十位大祭司,无一人寿终正寝。  她将目光从画像收回,缓缓看向了旁边早已等待的人。  一身明黄,眉梢锋利,面容刚硬,唇角却有笑纹。朱清染可以轻易的就从这张脸上估算出他二十年的为君之道,必然是霸道不可一世,又是笑意盈盈的将所有人玩弄鼓掌。  帝王权术,自来就是他最喜欢的东西。  “澹台焰-”她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在梦里在心里被她反复咀嚼了千万遍的名字。  澹台焰自她入殿就一直看着她,饶有兴趣的将她上下打量了遍,犹自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年间,朕已许久不曾听到有人唤这个名字了。”他说,覆手向她走了两步,烛光照亮了他的眼,他的母亲是边族公主,他的眼睛遗传他的母亲,瞳孔幽兰,隐隐如海,见她面容严肃,不禁莞尔,“丹朱郡主,别来无恙?”  她这副样子,还谈什么别来无恙,朱清染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远千里派人将自己掳回,要不是有确凿的证据,是万不能的,她不相信凭着追魂箭醉龙刀,他就可以这么确信。  澹台焰闻言勾唇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望着大殿的画像道,“这里是玄风院的大殿,也是玄风院的禁地,想来你也知道,以前你我皆没有多少机会来这里。”  朱清染讥诮一笑,澹台焰如今做了皇帝,这里对他自然不再是禁地。  “朕不喜这里,北盛朝廷,也不需要这样一个神坛存在。”  朱清染冷漠以对,澹台焰不喜欢这里,是因为玄风院不听从皇室号令,它只遵天意。当年他这个皇太子不是没试过拉拢白渊大祭司,但是都撞了南墙,他自然不喜欢这里。  只是玄风院在北盛由来已久,他即便不喜,也不能撼动半分,这皇帝做的也不是那么痛快。  “千秋做了大祭司之后,精简了玄风院的人,这大殿也因此空了许久。”  千秋是孤僻之人,没有白渊大祭司的救世之心,自然也不会广收弟子,这玄风院四面寂寥,一看便是久无人来。  朱清染还记得以前的玄风院,虽然他们这些外人很难有机会进来,但玄风院内部却是院使众多,时时可见院中祭坛烟雾缭缭。    澹台焰真的老了,开始缅怀过去了。这二十年对她虽只是一场大梦,但对他们这些人却是真切的时光。搁在以前,澹台焰绝不会费心说这些无用的话。  大概她脸上讥诮的表情太明显了,澹台焰眉目一沉,随后报复性道,“丹朱郡主大概还不知道,当年恒衍和白渊大祭司也是在这里为你改命。”也就是说,这里是恒衍的葬身之所,朱清染面色不变,只是双手突然紧握。  “二十年前,重离要杀你,恒衍在这里开坛作法,妄图逆转天意救你一命,最后却与白渊大祭司双双毙命当场。”当年恒衍所为,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玄风院自来虽有秘术留世,但真正敢违背祖训,去犯天意的人,却绝没有。  千秋当年是玄风院的异类,世人皆以为他会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没想到最后,却是一向文儒的恒衍石破天惊。  他为的就是眼前这人。  澹台焰心中冷笑,恒衍费尽心机去救北冥丹朱的命,可他知不知道他救人的结果是将她抛向了二十年后?若是他知道她如今是这副模样,不知是否会后悔?    澹台焰的想法朱清染不知道。关于恒衍的死,她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但纸上的寥寥数语,与实地实景的这番感触又不一样。  这大殿之上,有恒衍的血,他死在这里,也许就死在自己的脚下。  朱清染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爆心。”  法术太强,非凡人之身躯可掌控,最后唯有爆心。  心头一痛,朱清染砰的半跪在地,以手覆住心口,良久不曾缓过来。  “其实你倒也不比如此激动。”澹台焰看她一眼,并无过多情绪,“白渊大祭司是信天道之人,他可不会插手皇室的争权夺势,他也不是真心要救你。是恒衍自不量力,胆大包天竟然要逆天改命,白渊大祭司是心疼他的这个大弟子,才会出手相助。”说到这,他不屑的冷笑一声,“真是痴心妄想,恒衍自诩资质不凡,就真以为自己能操控天意,最后还不是潦草收场。”  她闻言一愣,随后仰头厉声,“你什么意思?!”  澹台焰道,“恒衍有违祖训,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害死了大祭司,最后被玄风院众弟子开坛作法,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也就是说,恒衍死后并没有入葬玄风院圣地,朱清染瞪大了眼,随后犹自不信,想起什么来,立刻爬起来冲向大殿的神龛,那里有玄风院历届弟子名册,她呼啦啦的翻起来。  澹台焰在她身后道,“--随后玄风院众议,将他从玄风院除名。玄风院自创立三百年间,不容纳这样不忠不孝的弟子。”  一本册子翻到头,果然没有恒衍的名字,朱清染双手颤抖,纸张在她手中捏成团,她呼啦将神龛上的东西扫个干净,呼啦一声,供奉的瓜果滚了一地。空旷的大殿,这碎碗碎蝶的声音分外响,好似余音不绝,要响彻整个玄风院的上空。  “我会杀了你!”她怒目而视。  如果说二十年前他听到这些话,尚有一丝恼怒,如今再听,不过觉得可笑。  “你笑什么?!”  “我可笑二十年光阴兜转,丹朱郡主竟然还如此天真烂漫,真是世事无常,惹人发笑。”他笑意微敛,唇角冷然,“丹朱,你当朕还是二十年前那个无能的皇太子吗?”那个需要仰仗父亲垂爱,需要不停拉拢朝臣的皇子吗?那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对父皇摇尾乞怜,对他的九弟表现的宽厚有爱的无能的皇太子吗?“如今朕是北盛的皇帝,这北盛天下,尽在朕手,你要杀朕,当真是可笑。”一个手掌权柄二十年的君王,天下早无人能轻易撼动他的地位。    “就算如此,你仍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我活一日,就要与你不死不休。”  她活着,本就不为苟活。  “丹朱,你可真是胆大。”他并不在意她的顶撞,二十年了,已许久没有人再敢跟他这么说话,他竟然还觉得有些稀奇。  “不过你放心,朕不会杀你。”他说,“你不是问朕如何知道你吗?”他笑一笑,戏虐一般道,“是重离告诉朕的。”  不是没想过,只是仍然不想去相信。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去恨澹台焰,但是对北冥重离,无法做到冷心冷血。  可是她的二哥,对她却再无半分怜悯之心。  她仰天叹口气,说不上悲情与否。  “他说了什么?”  “自然是你的事。只是朕着实不懂,你既然逃出生天,又何必再回来?”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拿在指尖翻了翻,“这画本写的好,那戏班唱的也好。你处心积虑做这件事,是为了让重离知道你还活着?”  她期盼什么,无需告诉他,只是不管她曾经过期盼什么,结果看来都注定要失望。  “本来朕还不信,只是想起二十年前你无故失踪,本就不是寻常之事,自然也不能以常理推之。更何况千秋带回来的消息也着实可疑,想来想去,还是将你带回来要紧,没想到-”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怀疑,但是一照面,彼此之间也无需再掩盖什么。  “你想做什么?”不杀她,留着她,是要做什么?  澹台焰没回答,他今日见她一次本就是为了确认,既然已经确定了身份,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与她饶舌。  他覆手走向门口,边走边道,“玄风院如今少有人来,丹朱郡主就暂时居住在此吧。”    “澹台焰-”朱清染喊住他,“我要见北冥重离。”  澹台焰侧脸望她,勾唇笑了一下,“重离没说想见你,朕不好替他决定,若是得空见了他,朕会替丹朱郡主问一声。”  “你-”  澹台焰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厚重的殿门在她眼前关上,朱清染狠狠瞪着他离开的背影。  终有一天,她要让这些人都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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