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书院,来到树荫小道上。 秦烟先开了口,“今天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苏青微笑道:“快别这样,你是你,伯母是伯母,我不至于这点心胸都没有,迁怒于你。” 秦烟轻叹一声,“到底是受了我牵连。”她停在一株木芙蓉旁,顺手摘了一朵芙蓉花,“我娘做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我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娘就如临大敌,把所有试图接近我的人都赶走,这样我的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才能相濡以沫,才能对她言听计从。” 苏青叹道:“委屈你了。” 秦烟并不很伤心,平淡道:“也是有原因的。当年我爹是个穷书生,因才华出众,相貌也好,被恩师点了婿。后来考中进士,有岳丈护航,在官场上一路亨通。又夫妻和睦,比案齐眉,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可惜好景不长,我外祖一过世,我爹就改了一副面孔,对我娘日益冷淡,还另纳了新欢。” 苏青咋舌,“这也太过了。” 秦烟平静极了,像评价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你说的太客气了,他就是个负恩寡义的小人。” 苏青一时哑然,这评语确实中肯。但这话秦烟能说,苏青就不好说了。 秦烟知道苏青有所避讳,只笑笑,并不强求,又道:“我娘很生气,也很伤心。但她在后宅做主妇多年,所学早已忘光,人脉也早没了,没心志重归仕途,如何能与权势在手的我爹抗衡?她不愿和离,把正妻的位子让给别人,又深恨我爹,不想见他。于是远道回乡,跟我爹两地别居。” 苏青不太赞同,“这么耗着,又是何苦。” 秦烟也这么想,附和道:“可不是吗?我何尝没劝过她。这么耗着,我爹是不能再娶,但她也一日日陷在这泥潭里,不开心不说,还把自己也耽误了。但她只不肯听。” 对这种人,苏青只能摇头。 两人散步到石亭,在栏边坐下。 秦烟倚着靠栏,扯了两瓣芙蓉花瓣,丢到池子里逗金鱼,“对于这段夫妻关系,我爹是一切任凭我娘做主。我娘说不和离,就不和离,说两地分居,那就分居,就算我娘把我这唯一的女儿带走,我爹也不曾动怒,一字不提休妻,这大概也是我娘以为我爹对她余情尚存的原因。” 苏青摇头,“若还存有一分真情,当初就不会纳新人,伤了发妻的心。” 秦烟道:“她是当局者迷。我爹不提休妻,无非是顾及名声。文官想往上爬,除去个人能力、人脉关系,还有一样重要的,就是清白无暇的名声。纳个新妾,让发妻受点冷待,这一般人家也有,小节而已。但休了发妻,尤其发妻还是恩师之女,那背信弃义的骂名可就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苏青心道,看这手段心机,秦母真不是秦大人的对手。前头背情绝义的事都做尽了,只没有赶尽杀绝,留了一分余地,就把秦母这条鱼儿钓在钩上,既不钓上来,也不让鱼儿走脱。 秦烟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空,良久道:“我娘一直郁郁寡欢,直到那边新姨娘也生了女儿。我娘重新燃起斗志,却不是自己要奋起,而是拿我跟那边比。那边学琴了,我也要学,那边练剑了,我也要练,那边写诗了,我也要写……而且桩桩件件,都要比那边做得好。” 怎么说呢? 被父母数落着哪家孩子比你多考几分的童年,想必很多人都经历过。有时候处理好了,未尝不能引起良性竞争。但秦烟这种两边大人关系复杂,导致胜负也别有含义的竞争,只怕就不是良性的了。 苏青小心问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秦烟看着池中抢食的金鱼,淡淡道:“做不到也没什么,她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抱着我幽咽地哭。我那时候还小,娘都哭了,我只会跟着哭,自责没有做到更好,让唯一疼我的娘如此伤心。” 苏青张了张嘴,也很高明啊。 这种不打不骂,比一般人打了骂了,还要狠。 后者只是皮肉之苦,说到底爹娘教育孩子,再狠又能下得去多重的手。前者就不一样了,说起来是慈母,心慈手软,可实际上,情感操控这种心理虐待,不是更杀人不见血吗? 当你无心做下错事,就借题发挥,暗示你,贬低你,让你降低对自我价值的认知,内疚的同时,生出配不上对方期待的自卑感,然后再原谅你,包容你,让你心生感动,对对方言听计从。 久而久之,变得没有主见,失去独立人格。 苏青不由感叹,“你能脱出这份桎梏,可不容易啊。” 秦烟停下摧花的手,思量道:“我一直很好奇,在她心里,我到底是有多蠢。” 苏青不解,“这话怎么讲?” 秦烟摊了摊手,“她既要我专心读书、科举取士,又不要我明白书中事理,只听凭她道理,可不是要我蠢到刚刚好?我如果一字不识,只当个田舍翁,或许一辈子都会奉母之言为圭臬,言听计从。可这样的话,我又为她争不了气,压不了那边一头,她哪里咽得下那口气。” 苏青失笑,“这么一说,她跟那边斗这个气,倒是你的幸运了。” 秦烟也笑了,“可不是这个道理?” 两人坐了会儿,苏青又担心道:“你拿离开本地,投靠伯父跟伯母博弈,伯父那边会拆台吗?” 不是苏青一味把人心往坏处想,离间人家骨肉亲情。实在是这位既屈得下膝,顺应得了情势,也狠得下心,抛弃得了发妻长女的秦大人,对多年未曾蒙面的女儿,能有几分慈父之心? 秦烟明白苏青的担心,安抚道:“你放心,我之前提过的,我爹每年确实都会派人接我回京。虽然可能只是作态,未必出自真心,但确系真事,并非我虚言恫吓,威胁我娘。” 苏青将信将疑,“是吗?” 秦烟笑了笑,又揪了两片花瓣,才道:“其实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娘就分开了。所以总的来说,我跟我爹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在我仅存的印象中,他是个很会权衡利弊的人。” 苏青不由沉吟起来,“这样吗?” 秦烟出了会儿神,才又道:“我作为嫡长,没被我爹带在身边教养,已经颇受人诟病了。不过有个回乡守学的名头,好歹能遮掩一二。如果我真的投奔京城,不管他内心是否觉得我的到来打破了两边的平衡,扰乱了他的平静生活,明面上,他对我这个长女都只有双手欢迎的。” 这样不论感情,单讲利益,倒也是个办法。只父女间这么论,难免有些悲凉。 苏青遂不再提,“对了,你是怎么知道伯母找我,来得那么及时?” 秦烟丢掉揪光了的花蒂,“是杨之焕告诉我的。他认出叫你的小丫鬟是我家下人,却只找你,而没找我这个正主。他好奇心重,一见我从先生那儿回来,就找我旁敲侧击。” 苏青倒没想到,不由一笑,“难得他有这份细心。” 秦烟抖了抖裙摆,粉白花瓣飘了一地,也笑道:“是啊,回头还得谢他呢。” 午休时候差不多了,两人回去上课。 接下来的日子平平稳稳,秦母那边安分下来,没再出现在苏青的生活中,秦烟也不提离开的话。 而苏青也在事后第一时间,去那家店取回之前订做的陶瓷扳指,射箭时无须再向秦烟借了,也省得再惹事端。虽然她于心无愧,并没有占秦烟便宜的想法,但毕竟失之以柄,才能让秦母借题发挥。 苏青心道,日后言语行事,更要多几分谨慎了。 如今身在书院,一时行差踏错,顶多被老师约谈,或者被同学家长找上门刺两句。等日后进京赶考了,一句话冲撞了权贵怎么办?就算有幸考上进士,进官场了,一不小心因言获罪又怎么办? 这个年头的上位者,一个不开心,是真的可以取掉人小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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