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苍茫,雪岭荒郊。冯莘单人瘦马,慢慢地在道上走着。她沿路留心,生怕错过了沈傲庭和杜语默,可这一路上除却怒号的西北风,连过客都没有一个,更别提沈杜的踪影。
地平线尽头隐隐出现一片村庄,冯莘从逃离姑苏以来,为躲避庞府追杀,就专拣荒僻的路线行,平常昼伏夜出,歇脚也只在荒野破庙,经过山神庙一役顿觉荒僻无用,该遇上的还是要遇上。
虽然庞文才当时明显不是冲着她来的,而且也没有认出她,但她现在心境有所不同了,巴不得寻到人烟处,实指望能撞上师兄、语默,或者打听他们消息也好。
于是决定今晚不在郊外露宿,赶到前方村庄投歇。
村庄不大,最多十几户人家。正值日暮向晚,家家户户冒出炊烟,她到了一厢屋檐下敲门,门内有老翁应声。
冯莘道:“路过的途人,叨扰府上,请借贵府片瓦,遮一晚风雪。”
门内老翁答道:“小事小事,什么贵府不贵府,不过寒窘之门。屋檐底下大家站得,客人不嫌弃,站一晚上都行。头顶瓦片可以遮雪,就是不挡风,怕你半夜喊冷。”
冯莘闻言愕然,她说“借贵府片瓦,遮一晚风雪”原系客套委婉,其实现在只刮风未下雪,总之她并不是真的只借他家屋檐,在瓦片底下躲一宿。
她不敢肯定门内老翁到底是真的不通,还是借口不纳,总不能强行闯入,不免悻悻然,便欲转身,到下一家试试运气。
背后有人大声喊道:“你这老头好不通情理,人家说话斯文,跟你客气,你真让人家在门口站一晚上么?”
冯莘惊喜转身,说话之人果然是单游,马过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俩人见了她赶上来拱手,单游道:“这位兄台,是你!”马过桥道:“先前在山神庙,承蒙援手。”
冯莘忙还礼,正要搭话,背后宅子的大门“吱呀”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干瘦老翁,向冯莘上下打量,转而连连向马单告罪,指着冯莘问:“马大爷,单大爷,这位小哥是你们的朋友?”他竟早与马单认识。
马过桥道:“这位小哥是我们江湖上的一位好朋友,他想必是赶路途经本村,适才既向老丈借宿,老丈为何不纳?”
老丈急忙与冯莘见礼,口称得罪,解释道:“我们这个小山村,平时少有外人。这小伙子牵着马进到村里,其实家家户户早从门窗内瞧见。老朽嫌弃他是年轻后生,面目英俊。我家里养着个闺女,正是思想郎君的时候,我怕她见不得这样好相貌后生,闹出笑话来丢人,因此才装聋,佯推听不懂他要求宿。既然这是马大爷和单大爷的朋友,那还有什么关系?几位快请进来。”
冯莘心里“哦”了一声,原来他是因为这个。若不与马单再次奇遇,怎得这老丈收容。一壁惊羡马单交游广阔,处处都有相识,在这山野乡村也都人情熟络。
冯莘将马拴在院子中,随马过桥、单游一道,由那老丈引进主屋。
老丈吩咐婆子整治几个菜,请冯、马、单三人上座,他自己打横相陪。
冯莘还是山神庙中樵夫打扮,大家都认她是个长相极好的男子,她在桌上与马单同席而坐,开始颇有几分不惯,可他们似乎没有瞧出她的破绽,甚至没有认出她就是冯小姐,听马过桥和单游一口一个“小哥”,那老丈还叫她“公子”。
她忽然记起冯府打擂台时,她隔着屏风与马单纸上比武,直到顾青鹏破了她三道题,她才从屏风后出来。
那时马单已经离开冯府,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见过冯小姐本尊,最多听过声音,别说这时她一身男子装束,就是穿回女装他们也不能认识自己。
冯莘顿时释怀,放心大胆起来。可是想起旧事,便神识不属,表情数变。
老丈见她提筷半天不动,说:“公子想必是嫌弃酒菜简陋,贫家招待不周,所以不肯下箸。”
冯莘忙回神道:“岂敢,我乃路过之人,承蒙收留,万分叨扰,感谢老丈盛情还来不及。酒菜已十分丰盛了,不是不肯下箸,是不知吃哪样好。”
她的声音本来十分娇嫩,一开口就会令人起疑,但这时她不愿马单“听认”出自己来,刻意压低嗓子学男子声气。虽不十分像,但男子里本也有细嗓的,她长得又秀气,这把嗓音倒相得益彰。
她赶紧夹了一块肉送入嘴里,实证自己不是敷衍。岂知那肉入口,咀嚼得几下,腥臊冲鼻,口感粗硬,难以下咽。
冯莘手按在嘴巴上,毫不犹豫将口内嚼烂的一团偷偷吐入掌心里,假装梗着脖子狠狠咽了一下,好像硬吞下肚了,心中不知这吃的竟是什么肉,莫非这老丈和马单二位要害自己,肚里存疑不说。
桌上三人瞧她硬吞强噎的模样,还不知她手中偷偷将那块肉扔了,马单会心一笑,老丈道:“看来这位小哥还是富贵人家出身,从没吃过猪肉。这等贫寒不下口的食物,都是穷人家没办法,才吞它果腹哩。”
冯莘讶异道:“哦,这就是猪肉啊?”点了点头,沉郁的脸色有所好转,方才她是误会了。
正所谓盛唐富宋,此际正值北宋仁宗庆历新政之后,社会经济高度繁荣,士大夫之家奢靡成风,吃穿用度从奢不从简。小康人家,肉食只吃羊羹,余力者偶食牛腩,那时候猪肉并不好吃,且被视为贱肉,根本不在人们的日常菜单上。
民间传说,少年苏东坡读书不长进,被罚一个月只准吃猪肉,他因猪肉难食,于是想尽办法烹调,这才发明了东坡肉。又说因为东坡肉的流传,人们这才发现,原来猪肉也可以是美味食材。
不过庆历七年之际,十三岁的少年苏轼还在眉山寒窗苦读,也不知他发明东坡肉没有,更谈不上流传,冯莘自然没这个福气吃到可口的猪肉。
这时门帘一动,婆子挽着竹篮,从厨后走来,笑嘻嘻地把竹篮推到冯莘面前,言道:“我家闺女说,这位小官人吃惯了羊羹牛腩,寒家饭菜粗糙不能下口,请吃几枚果子去腥。”
大家瞧那篮子里装着黄柑、紫梨各数枚,在这个季节十分难得,偏偏只请冯莘。马单二位掩口而笑,老翁却把脸一沉:“闺女在何处,怎么见到这位小哥?”
婆子笑嘻嘻地把手往身后一指,那边房内有个女子,半掀门帘,从帘下偷瞧出来,眼睛只在冯莘身上打转。及至众人望来,她的脸上蓦然腾起两朵嫣红,慌忙撂下帘子回了进去。却不走远,倩影就在帘后徘徊。
老丈嗟叹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闺女,列位见笑了。”婆子收拾了空碗自去,临去时对着冯莘频频微笑点头。
冯莘莫名其妙,单游凑过来说:“这是丈母娘看女婿呢。”冯莘愕然,忙乱道:“不要取笑。”
婆子在厨下招手,唤道:“老头子过来,有事相商。”老丈赔个罪,自去与浑家说话。
冯莘这才问道:“两位仁兄怎么在这个荒村,又与这家主人翁认识?”
单游道:“我们只比你早到两天。从那山神庙中逃出来,我兄弟俩都负了些伤,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
马过桥道:“我们进村时恰好碰见附近山上一伙草寇,正在村子里勒索粮食,又要抢村中姑娘回去做压寨夫人,哦,抢的就是这家主人刘老头的闺女,被咱们三两下打发了。于是满村子的人都认我们做什么恩公,力邀我们留下来。一则我们也怕那伙草寇再回来找村民麻烦;二则我们伤势未愈,可以在村子里养养伤,也就留下了。”
单游道:“多亏小哥当时仗义出手,否则我们这两条命恐怕已经交代了。还没请教高姓大名,怎么会在那破庙中?我们看你并不像樵夫。”
冯莘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想到他们与冯小姐全无牵连,自告奋勇帮她追查顾青鹏和郭伯阳,已属情分之外。这时表明自己就是冯小姐,若叫他们知道了冯府冤案的前因后果,他们必然不肯置身事外,岂非无端把人家牵扯进漩涡吗。
于是只说:“江湖浪子四处漂泊,当天恰好在山神庙中歇脚,倒霉碰上了打斗。我见两位遇险,也不过顺手相帮,本是江湖上的道义,两位请不必挂怀。”并不肯透露姓名。
马单都是老江湖,自然懂得不去盘根问底。
冯莘忽然想起来道:“请问马兄,你在那破庙中露了一手分金断银的绝技,竟将一锭银元宝一捏为二,这是怎么做到的?”
马过桥和单游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冯莘伸手掩口,自家埋怨道:哎呀,糟了,我还没问过他们姓名,却喊了一声“马兄”,居然这么不小心。
马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仔细审视半晌,愈发发觉她秋瞳剪水,粉红香腮剔透,芙蓉面庞赛新月,弯弯两烟眉,一点樱桃小口。
单游眉头一扬,马过桥笑得和气生财,竟都忘了追究她那句马兄,只热衷于帮她挑刺。
单游竖起手掌按在自己口鼻上,歪头凑过去说:“‘小哥’,你这掩口的动作要改,太像个姑娘了。”把手掌放横,蒙在鼻子下方,示范道,“男人掩口是这样的。”
冯莘情知已经露了像,还在想作何解释,单游已坐端正了身子喝酒,马过桥若无其事道:“我在破庙中那一手断金分银,不过是江湖骗子的把戏。”打怀中掏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你看看就知。”
冯莘拾取那锭银子,手指才捏住,还没拿起来,大银便断成两半,这是预先做过手脚。顿时释然,转念二人既然识破她是女儿身,怎么再也不提半句,好奇道:“你们不问我是谁了吗?”
单游笑道:“‘小哥’既然女扮男装,就是不愿别人识破行藏,你不说,我们当然不问。”马过桥道:“只是你有麻烦了。”抬手一指。
还是那方门帘后,这家的闺女又在遮遮掩掩偷瞧冯莘。冯莘疑心不迭,这小娘子老看我干什么,莫非我还有什么破绽露出来,女孩子心细,也着相在她的眼里了?女子见冯莘回望她,急忙放下帘子扭身入房,再也不敢出来。
马过桥笑道:“小老弟,有人看上你了。”
冯莘这才想起这家老丈因误会她是年轻男子而严防闺门拒不纳入,果然方才他家姐儿在门帘后偷觑的光景,有些不尴尬。
老丈重又颤巍巍走来,不知他入后厨半天与老婆子商量好什么,望着冯莘笑眯眯地捋须,连连把头点了几点。冯莘浑身不自在,想这家人都有这般盯着人家使劲瞧的毛病。
老丈直言道:“适才老婆子叫我私下说话,原来是我家闺女自己看上了你这小官人。我老朽也喜你们年纪相仿,你且是相貌不差,如今特地来向哥儿问明白家门并讨个姓名庚帖,好计较与我闺女成婚配对呢。”
冯莘吃惊非常,只觉得蹭蹬,刚还想被他闺女看得有些不尴尬,更尴尬的事就来了。
老丈更说:“我家虽贫,我那闺女却还俊俏,附近十里八乡俱都闻名。谁不晓得刘家一枝花,去年县里的地主李彩下二百贯聘礼,我闺女瞧不上他那傻儿子,死活不嫁。前几天还有草寇来抢她做压寨夫人,幸亏马大爷单大爷相救。如今她喜爱得你疯了,跟我们老两口讲,不要丝毫重聘,一心情愿嫁你。哥儿若有意,就把腰间宝剑送给她做个定情信物。”
冯莘愕然一愣,下意识伸手按住悬挂在腰的上邪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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