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玑心下一凛,又听得面前人漫不经心的回答声传来:“因为皇帝要我盯着成王。”
姬蘅道:“陆玑,我招揽你,不是为了让你对我提出问题。”
成王?陆玑一愣,随即恍然。
“陛下为何要让大人去做考官?”陆玑疑惑。
洪孝帝虽然如今为帝,可太子年幼,成王不除,便始终是洪孝帝的眼中刺。但成王背后有刘太妃撑着,洪孝帝又做的是“仁政”,抓不到成王的把柄,只能让成王暂且活着。可为人君者终究是难以放心,成王既然来观看校验,洪孝帝干脆把姬蘅也放过来。
他不仅是琴乐一项的考官,亦是御射一项的考官,是以明日的御射,他还得去一次校验场。
可是,陆玑忍不住看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洪孝帝大约不知道,成王如今势力的壮大,可不就是姬蘅一手扶持起来的?
姬蘅抬了抬眼皮子,似乎有些不耐烦。
让姬蘅盯着成王?姬蘅不趁机帮着成王壮大势力就好了。
“可明日大人还得继续观看御射,有劳大人了。”
“右相和成王很好,”姬蘅漫不经心道:“我看中书舍郎也快了。”
“非常无聊。”姬蘅懒洋洋道。
“沈玉容?”陆玑道:“他和永宁公主似乎……”陆玑只要想到其中内情,便觉得咋舌。毕竟是一国公主,做出这等丑事,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陆玑仍旧穿着一身青衫,留着山羊胡,笑眯眯地道:“今日大人去了校验场,观看琴乐如何?”
“这也是出好戏,只是看得太多了,有点乏,随他们去吧。”姬蘅将手里的折扇展开,那折扇上,手绘着大朵大朵富贵雍容的牡丹,花瓣卷曲,栩栩如生,因着金丝材质,熠熠发光。
灯火发出微妙的灯光,屋里还坐着一人。
“那明日……”
然而目光落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上,顿时又觉得空落落的房屋也变得满足了。
“成王不会傻到在校验场上动手,皇帝太多心了。”姬蘅道:“我去了也是无事,不过,”他道:“你多关注叶世杰的动向。”
若是有人能进姬蘅的房间,定会大吃一惊。这位生性喜奢艳丽的肃国公,书房竟是出人意料的素淡,甚至称得上肃杀。整个书房宽敞到近乎空旷,全都是黑白梨木,没有多余的装饰,让人觉得空空的。
“叶世杰有什么问题?”陆玑道:“他眼下成了国子监榜首,很快入仕,未来或许多有用处。”
屋里,姬蘅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玩着扇子。
“不管未来,突然疏远李濂……”姬蘅笑得玩味,“我也很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提醒他。”
侍卫望着满地残花,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玑一怔,不再说话了。
“二小姐?”姬大川一边去披衣服往外走,一边道:“不认识。是首辅家,姜乌龟呀……”
这一夜,姜梨睡得很熟。
侍卫忍了忍:“首辅姜家的二小姐夺了魁首。”
她甚至做了一个梦,梦里薛昭和她各自骑着一匹马,在林间奔走。薛昭的箭筒里箭矢不够了,管她要了几只。而她马背上的袋子里,装满了猎物。
“他今天不是听人弹琴去了吗,谁弹得好?”姬大川声音洪亮,说的话却仿佛姬蘅今日是去逛花楼听小曲,回来说说哪个姑娘唱得好长得美似的。
正当他们二人要回去的时候,林间突然蹿出一只猛虎,薛昭为了保护她,驾马引开老虎,而姜梨追不上,只得看着薛昭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
侍卫道:“……大人刚回府。”
等她醒来后,只觉得满头大汗,令桐儿也吃了一惊,忙去拨弄铜牛里的冰块,埋怨道:“厨房那头给咱们院子里的冰块也太少了些……”
姬大川闻言,停了一停,“刷”的一下收回手中两把弯刀,问:“姬蘅兔崽子呢?”
厨房都是季淑然的人,在这些小事上给姜梨下个绊子是常有的事,姜梨也不甚在意,只是心里想着昨夜的那个梦,隐隐觉得是什么预兆。都说死去的亲人会在梦里给自己的家人托梦,难道薛昭是要托梦告诉自己什么么?
再这么下去,国公爷这一批波斯菊都要阵亡了。一个看上去忠厚的侍卫忍无可忍,终于站出来,制止了姬大川的这个行为,他道:“将军,已经很晚了,先去用膳吧。”
今日有危险?
姬大川如今年过花甲,身材却仍孔武有力。他生得鹤发童颜,依稀能看得出当年是个俊美男子,如今年老了,仍是个年老的美男子。他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一双眼睛却仍炯炯有神。夏日里就打了个赤膊,手腕上绑着一块红锦,左右手各持一把刀,正在练双刀。
姜梨思忖着,却也并不意外。自她来到燕京城开始,暗中将姜二小姐视作眼中钉的人数不胜数。她若是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必然会挡许多人的道,除去她这个拦路石,是意料之中的事。
真是太可怕了。
白雪手里托着崭新的骑装过来,道:“姑娘,衣裳准备好了。”
躲在房檐上的几个护卫们顿时叫苦不迭,这一批波斯菊可是国公爷花大价钱从海商手里买下的舶来品,精心伺候了几个月,总算结出几个花骨朵,就这么被老将军糟蹋了,国公爷瞧见了回头又得好好“体谅”他们。
姜梨目光扫过白雪手里的衣裳,道:“好,放在桌上就是了。”
老将军——肃国公姬蘅的祖父姬大川正蹲在院子里练刀。那院子十分宽敞,四周都是错落有致的芬芳花草,不少还是珍稀品种,却被姬大川带起的刀风“簌簌簌”地砍断了不少,落在地上,脆弱得让人生出哀戚。
御射术既是要御马,必然要穿骑装,姜梨没有,这还是姜老夫人令人新做的,为了以示公平。府里四个女儿都有,都是自己挑的布料,当然了,给姜幼瑶的自然是最好的。
今日,国公府上没有熟悉的戏腔传来,安静得有些匪夷所思。
桐儿还以为姜梨第一次穿骑装会费很大力气,不承想姜梨很熟练,甚至不需要人帮忙,三两下就穿好了。桐儿替她把头发扎成一束,既精神又利落,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英气来,惹得院子里几个丫头都夸说好看得不行。
肃国公喜欢艳丽多姿的东西,是以他的府邸繁复迤逦,修缮得极为精巧豪奢。门前就是安定河,河水边是无数华美楼宇,但这些翘角飞檐的小筑都不及那栋朱色的大宅来得显眼。
因着御射开始得早,姜梨也起得早,便去了晚凤堂与大家一起。她时辰寻得不错,其他几人也刚刚来到,姜玉娥和姜幼瑶就打量起姜梨来。
燕京城城西处,肃国公的府邸里,此刻亦是一片安静。
姜幼瑶一身粉霞色骑装,她本就娇美烂漫,便是燕京城里特有的活泼小姑娘的模样;姜玉娥是浅蓝色骑装,眉眼楚楚,巧笑倩兮;姜玉燕着鹅黄色,她肤色不白,鹅黄色衬得她更加黯淡了一点,扔在人群里就是看不见的模样。
这就是“底气”。
姜梨的骑装是淡青色的,她很喜欢青碧的颜色,连骑装也挑了这样的色彩。原本姜梨的五官清秀灵透,看起来清丽寡淡,似乎并不适合骑装这样热烈的装束,可不知为何,她站在这里,衣袖利落,笑意浅淡,便如一株笔直的青竹,枝叶还带着朝日的露珠,英气勃发,生机勃勃。
可她不怕意外,因为她能应付有余。
连姜老夫人都忍不住目露欣赏。
“意外”随时可能会发生。
姜幼瑶心里又是不爽利,不过想到昨日季淑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就看向姜梨笑道:“二姐今日和以往看起来不一样,真是好看,不知等下的御射之术是否又会艳惊全场。”
“没事。”姜梨道:“我自有主张。”她心里隐隐猜到了季淑然为何在白日里对她一反常态,既然校验场上刀箭无眼,随时可能出危险,在那个时候出的危险,便只能是个意外。
姜梨淡笑:“三妹过誉。”
“姑娘,”桐儿担心地道:“御射真的那么危险么?要不别去了。”她和姜梨在庵堂里呆了八年,当然晓得姜梨没有学过什么劳什子御射之术。虽然姜梨也没有学过琴乐书算礼什么的,但那些到底不会有危险,比就比了。这一旦关系到危险,桐儿总不放心。
姜幼瑶很讨厌姜梨的笑容。姜梨的笑容太过真诚,让晓得姜梨阴险的姜幼瑶觉得,这样的姜梨更令人作呕。便扭过头,不再看姜梨,转而对季淑然道:“母亲,我们走吧。”
“你!”姜景睿一甩袖子,“我说不过你,随你吧!”气哼哼地站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住,道:“府里有我的马术师父,你等会子要是想去找他,直接去就是了,我和他已经打过招呼,你至少上马后不能被甩下来吧?”交代完这么一句,姜景睿才是真的离开。
倒是姜元柏落在后面,顿了顿,才对姜梨道:“若是不会,不必勉强。”径自走了。
“放心,我肯定不找你。”姜梨道。
姜梨微微一怔,摇了摇头,没多想,跟着上了马车,往校验场那头走去。
“你笑什么?”姜景睿奇道:“我说得很好笑么?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姜梨,我可是看在亲戚的份上才好心来提点你,你这般顽固,届时可不要找我哭鼻子。”
今日的燕京城几乎是万人空巷,校验场外面是人山人海,大约是昨日琴乐一项吸引了不少人,连带着今日御射观看的人比昨日还多了一倍。
姜梨不由得笑起来。
姜梨下了马车就往校验台下那头走去。
倘若是薛昭,必然要讲:“你既然都要和人比试了,当然要学好。万一摔着了伤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一定要把骑术箭术练到最好,一旦发生什么事,也能应付有余。姑娘家怎么了?姑娘家也要拼!”
柳絮见她来了,高兴地与她打招呼,道:“瞧你今日兴致不错,应当没有问题?”话语里带着几分试探。
姜梨听他一席话,知道姜景睿也是好意,心里想着,姜景睿和薛昭到底是不同的。
姜梨道:“马马虎虎吧。”
“你届时上马,先走两步,便假装不行了认输,或者不要与人比较。我看每年明义堂的那些小姐们,许多都是这样的,有时候上马到最后根本没跑,就一路慢走到终点,不也过了?”他摇头晃脑,“你们姑娘家莫要太拼了,保护自己才最重要,那校验场如此大,万一你摔着了伤着了,可是得不偿失。”
柳絮就心满意足了,一眼又看到了孟红锦。人群中,今日的孟红锦分外显眼,一身火红窄身骑装,衬得她整个人热烈如火。见姜梨来了,孟红锦瞧了她一眼,就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姜景睿对姜梨在琴乐一事上能得一甲,胜过姜幼瑶,虽然也很吃惊,却不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因着姜景睿自己也是个对琴乐一窍不通的,根本不明白姜梨能完整并且精彩地弹出一首《胡笳十八拍意味着什么。但姜景睿也是跟他的一群好友去赛马比过箭术,因他自己学得马马虎虎,晓得这有多难,才会过来劝告姜梨。
姜梨有些纳闷。
“话说回来,明日你到底准备怎么做?”姜景睿问道:“明日是射御,你……”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梨,摇头:“这总不能也能夺魁吧?”
今日嘲笑姜梨的人不及昨日那么多了,许是昨日姜梨大显身手震慑了全场,便是明义堂的女学生们也只是聚在一边,悄悄地打量姜梨,连议论也不敢当着姜梨的面。
姜梨简直怀疑姜幼瑶是不是曾经狠狠得罪了姜景睿,否则姜景睿怎么这般不希望她好。
柳絮轻哼一声:“现在才知道后怕了?”
“你可真是好涵养。”姜景睿耸了耸肩,忽而想到了什么,不客气地大笑起来,“一想到今日姜幼瑶的表情,我就想笑……”
姜梨第一次见柳絮这副模样,有些新鲜,道:“我有什么可怕的?”
“没什么好生气的。”她本来就不是姜家人。
“你如今已经不会是明义堂垫底的人了,孟红锦和你的赌约你输不了。你可知,燕京城的酒馆里,昨日多少人出去买酒喝得烂醉,无非就是在孟红锦身上投注了大价钱,如今血本无归,痛心的呗。”说到此处,柳絮幸灾乐祸:“我听闻孟家自己也都买了许多银子,这回可是输惨了。若非我爹不让我赌钱,我也应当买一注的,现在不知赚了多少倍呢。”
“咦?”姜景睿惊讶,“你怎么都不生气?”
姜梨失笑:“我又不是筹码。”
姜梨静静地看着他,道:“或许。”
“别的不说,今日你可悠着点。”柳絮又正色道:“这御射之术向来是孟红锦的强项,你若是比不过她,也千万不要勉强。万一摔着碰着了,可是得不偿失。反正已经是稳赢不输了,这些细枝末节也不必太过计较。”
这人说话实在太不中听,简直像是特意赶过来给人心上捅刀子的。桐儿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白雪也皱起眉。
也不知是第几个人这样提醒她了,姜梨仍是诚心实意地回道:“我知道,多谢你提醒。”
“我说,大伯父大伯母可真是太不地道了,”姜景睿道:“你拿了琴乐一甲,居然什么贺礼都没有。”他两手一摊,“年年姜幼瑶得第一的时候,奖赏可是样样不落。”他仔细地盯着姜梨:“都是大伯父的女儿,怎么差别如此之大,莫非……其实你不是姜家人?”
今年的御射并在一起,和琴乐不同,是分组的。统共三十人,恰好分为五组,抽签决定五人为一组,五组按抽到的排数进行校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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