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却实在很不同。

姜梨和叶明煜就坐在酒馆里面,这是桐乡最热闹的一间酒馆了。在过去的日子,但凡桐乡有什么新鲜事儿,人们总是喜欢在这间小酒馆里议论纷纷。薛昭喜欢带她来偷听,有时候能听到不少趣事。

百姓们原本还兴致勃勃地打量他们一行人仿佛是外地来的生面孔,等叶明煜的护卫们问起薛家一事的时候,这些百姓们脸上顿时露出惶恐的神色,纷纷四散逃离,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要么就是闭口不言,拼命摇头。

下午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外地人,在茶馆酒楼甚至街道上四处游走,而他们嘴里说的,手上做的,却是向四处的行人打听被封的薛县丞家一事。

姜梨在桐乡呆了这么多年,晓得桐乡的百姓们还是很热情好客的,但显然叶明煜的人马将这些百姓们吓着了,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他们,甚至他们就像是瘟疫,不过短短半个下午的时间,街道上的百姓们见了他们都绕道走,不然就窃窃私语着什么。

桐乡百姓们平静的生活,就在一个午后被彻底打破了。

等他们在这间酒馆里坐下来,酒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而她,一个一个算账,人人有份,不急。

掌柜的也是一样,见姜梨他们来,大约想要关店,又怕招惹了叶明煜腰间那把刀,干脆直接将店交给小二,自己走为上计。那小二更好笑,端茶都端得战战兢兢的,叶明煜想让他拿点瓜果过来给姜梨润嗓子,才刚张了张嘴,那小二就像怕从叶明煜嘴里吐出什么可怕的话语来时的,一溜烟儿跑了。

她懒得去一个个打听对方有什么人,就坐在这里,等着别人自投罗网。

“嘿,我就奇了怪了,”叶明煜又好气又好笑,“咱们做什么了?这些人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能不能跑得再快点儿了?我便是留大胡子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没见人这么害怕啊?”

可想而知,当突然有这么一群人,大张旗鼓地打听薛怀远一事,自然会引起对方的注意。过不了多久,对方就会找上门来。

姜梨微微一笑:“因为你提了‘薛’字。”

永宁的人让人诬陷薛怀远,将薛怀远下狱,可百姓们都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这些年薛怀远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桐乡百姓更明白。为了防止百姓们胡言乱语,人心不稳,干脆以某种手段,不许百姓谈论此事。

“‘薛’字又不是什么禁忌的词儿,咋,还提都不能提了?”叶明煜一说起来就满肚子气,“阿梨,我看你说得没错,这桐乡古古怪怪的,这些百姓也怪。那薛怀远要是真没什么事,何必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简直欲盖弥彰!我看,八成薛怀远就是被诬陷的,谁他娘的在背后算计薛家哪?”

“我找不到蛇,就让蛇来找我。”她微微一笑。

这话刚一说完,楼下就传来“哐当”一声,像是小伙计没拿稳算盘,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姜梨往下望了一眼,那小伙计坐在酒馆门边上,仿佛在尽力离姜梨远一些似的。

叶明煜不解。

“道路以目。”姜梨道。

姜梨笑道:“因为我要打草惊蛇。”

“啥?”叶明煜不解

“姑娘?”桐儿小声道:“刚才那位婶子不是说,不要当着外人提薛家的事,免得招来麻烦吗,怎生……怎生还特意让人知道?”

姜梨缓缓而道:“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还请这些侍卫,舅舅的人想办法在桐乡最热闹的地方,酒馆茶楼也好,大声同人打听薛家被封一事,要越引人注目越好,最好是人人都能听见。”

“历史上有位君王施政暴虐,受宠臣唆使改变朝制,把平民赖以谋生的许多行业,改归王室所有,一时间民生困苦民冤沸腾。君王不仅不听劝谏,还派人请了很多巫师,在首都川流不息地巡回大街小巷,偷听人们的谈话,凡经他们指认为反叛或诽谤的人,即行下狱处决。这样一来,举国上下不再敢对国事评头论足了,就是相互见面,也不乱搭腔,而是道路以目。”

“你说!”叶明煜爽快地答应了。

叶明煜道:“你是说,桐乡这里被人监视,偷听人们的谈话,一旦发现有人谈论薛家的事情,就下令处决,所以百姓们才‘谈薛色变’,视我们于洪水猛兽?”

“那么舅舅,”姜梨说:“等我们安定下来,有一件事想要舅舅帮忙。”

姜梨道:“正是。”

姜梨:“……”

“这也太……”叶明煜道:“这太嚣张了!桐乡里谁敢这么称王称霸,这是要做土霸王啊?便是襄阳的佟知阳,尚且还要顾忌着百姓的嘴,谁敢这么大胆,谁给他们这么大的权力?”

转念一想,姜梨一个小姑娘都明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他成日还自诩英雄豪杰,连个小姑娘也比不过,畏首畏尾的,登时生出一股孤勇之气,道:“上刀山下火海,老子奉陪到底!”他拍了拍姜梨的头,慈爱地道:“谁叫我是你亲舅舅呢?”

姜梨心中冷笑,做这些事的人,胆子自然极大,因为背后撑腰的事当今成王的亲妹子永宁。朝局动荡不安,未来洪孝帝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尚未可知。跟了永宁,未来许是荣华富贵。便是不说未来,光是现在,讨好永宁的人,也从来不缺。

更别说他这个舅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他这个舅舅,没他这个舅舅,都不耽误姜梨做自己的事儿。

他们自然有恃无恐,自然敢让桐乡“道路以目”。

这本来听着有些负气的话,被姜梨说得四平八稳。叶明煜盯着姜梨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女向来很有主意,但眼前这一刻,他才明白,姜梨做事,从来都是一步一步走得很坚决,她不是没有预料到可能出现的麻烦和糟糕后果,但无论什么,都不能动摇她走每一步的决心。

“啊,我明白了!”叶明煜突然一拍桌子,“难怪阿梨你要让我们这样大张旗鼓地去谈论薛家。如果那些人混在人群中偷听百姓们的谈话,对方肯定会知道,会主动来找我们!”

“明煜舅舅,”姜梨的声音却很平静,仿佛此事是经过她深思熟虑过后的慎重决定,容不得一丝质疑,她道:“薛县丞是不是清白的,查查就知道了。我虽然是一个小姑娘,可也是首辅的女儿,并不是毫无权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为了意气,是为了公平。”姜梨道:“这世上,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实在很不公平。况且,我要帮的人,是对我有恩的人,你就权当是我为了报恩吧。江湖中人不是讲究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我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也不愿意连累舅舅你,舅舅若是觉得不妥,现在便可退出,我一人足矣。”

“是的。”姜梨道:“这样也省去许多时间。”

“可是,你怎么知道薛县丞是清白的?你一个小姑娘,又如何查清楚,如何帮他平反?阿梨,此事使不得啊!”

叶明煜见姜梨做得端正,分明没有一丝畏惧或是不安的模样,忍不住问:“不过,阿梨,你不害怕吗?”

“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姜梨抱歉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但薛家薛县丞,的确是被人冤枉入狱,我受人之托,便是为了彻查此事,还薛县丞一个清白。”

“我不害怕,”姜梨淡淡道:“比良心,身正不怕影子歪,比权力,我的父亲是文人之首。我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是,他不来。不过还好,”姜梨的嘴角一翘,一瞬间叶明煜只觉得她的笑容也有几分嘲讽,“他们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叶明煜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道:“你……你说什么?”

叶明煜朝楼下看去。

再怎么看,姜梨是燕京首辅的千金,薛怀远只是一个桐乡的县丞,这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姜梨突然这么说,叶明煜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

便见酒馆外头,忽地涌来一群骑马的官兵。那小二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为首的官兵喝道:“方才谈论薛家的人在哪?”

叶明煜呆住了,桐儿和白雪也呆住了。

“老子在这!”叶明煜嚣张地把杯子往桌上一顿,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很有几分气势如虹,大踏步往楼下走去。

“明煜舅舅,”姜梨说话的时候,侧头直视着叶明煜的眼睛,这让叶明煜看清楚了她眼底的坚定,她道:“我来桐乡就是为了这个,舅舅,我要为薛家平反。”

姜梨将手上的茶杯放下,也随叶明煜往下走去。桐儿和白雪有些担心,亦步亦趋地跟着姜梨,只怕姜梨吃亏。

姜梨无缘无故来到青石巷,在被查封的薛家面前停留了这么久,还同陌生的妇人询问和薛家有关的事,叶明煜也算看了出来,这绝不是偶然或是一时兴起,姜梨此行的目的,和薛家有关。

叶明煜派出去的人马,此刻也都回到了酒馆之中,正被那些官兵围在中间。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叶明煜还不慌不忙地从酒馆木质的楼梯上踏步而下,踏步的声音踩得楼梯“咯吱咯吱”作响,却愈发显得脚步重而浑厚。

叶明煜走上前来,站在看着春芳的背影发呆的姜梨身边,抱怨道:“真是的,阿梨这么好声好气,怎么跟见了鬼似的,怕得要命。”又看向姜梨,“我刚才听你们说什么薛家,什么意思,阿梨,你要做什么?”

他身材高大,腰间佩刀,面上带疤,匪气纵横,一时之间倒很能唬人。而他身后,年轻女孩子袅袅婷婷拾阶而下,笑容温软,清灵秀澈。

“我要去卖刺绣了。”春芳一下子推开姜梨,仿佛找到了一个借口,匆匆忙忙地就要逃开去。但走到一半,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来,道:“这位小姐,看你们是初来乍到,我也给你们提个醒,当着外人,薛家的事不要再提了,免得给自己找来麻烦。你们……别太招摇了。”说罢,挎着竹篮,再也不看姜梨一眼,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她似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了。

英雄美人,画面异样的和谐,但为首的官兵觉得,虽然美人面带笑容,却要比那英雄杀气更盛,神情更冷。

正在这时,春芳院子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春芳的男人声音从远处飘来:“阿芳,你还不走,是干什么呢?”

大约是自己的错觉。

春芳姜梨是认识的,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是一个热情善良的人。姜梨相信,如果不是太过害怕,春芳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父亲身陷囹圄。桐乡的百姓也是一样,但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威胁,才让这些百姓都不敢站出来。

定了定神,官兵头子问:“你们四处打听罪臣薛怀远,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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